月夜就这样在这无声无息中悄然流逝。
第二日一早,朱芷晴就来找宁祖儿,缠着他陪自己出去游玩,宁祖儿拗不过,也就随他去了。杨牧云用过了药,待在房中颇觉无聊,便来到院中散步。朱子去跟二哥朱子忙活寿诞的事去了,没空来他这里,而冷一飞静坐房中进入石化状态,更不可能陪他解闷。
杨牧云在院中踱了几圈,便出了垂花门,沿着青白石底的朱墙向南走去。他昨日随年公公坐着马车来到这里,不曾看到一路情形,只觉着马车是一路北走才来到这里,那现在出了门向南走应该是对的。可周王府占地极广,宫院深深,里面道路错综复杂得跟迷宫一般。他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一路上他碰到一些王府里的丫鬟内侍,想上前问一下道路,可她们都匆匆垂首而过,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正彷徨不知所措间,陡然见到一座宫门里出来一个熟悉的倩影。他凝神看去,那少女明眸酷齿,姿容极为秀丽,一身淡黄宫装是那样的熟悉。
“玟玉?”杨牧云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玟玉姑娘”
“杨公子?”玟玉如风摆杨柳转过身来,一双剪水双瞳瞄向快步走来的杨牧云。
“玟玉姑娘,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杨牧云脸现喜色。
“杨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玟玉眨了眨如水双眸。
“我想到外面走走,却不知如何出去,”杨牧云笑着拱手一揖,“不知姑娘能否为杨某指一下出去的路径。”
玟玉嫣然一笑,对跟在身后的两个青衣侍女说道:“你们先过去吧,替我向程司仪告个罪,说我稍晚一会儿再过去。”
“是,姑娘。”两个青衣侍女对着她躬身一礼,迈着细碎的步子垂首去了。
“玟玉姑娘,没想到你在王府里的地位还不低呢?”杨牧云啧啧称奇。
“杨公子,请吧,”玟玉笑道:“我领你出府。”
“有劳玟玉姑娘了,”杨牧云有些不安的说道:“姑娘还有要事,大致为杨某指点一下就可以了。”
“无妨,”玟玉淡淡的道:“不过是一些寿诞礼仪的练习,玟玉晚去片刻是不妨事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幽深的宫巷中,杨牧云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婀娜纤秀的身影,不禁心中一阵感动,“我跟她不过昨日才相识,她竟能抛却府内事务帮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
这时,远远见到一群内侍侍女簇拥着一顶上面饰以雉羽的大红轿子迎面而来。
“这是王妃的轿子,”玟玉娇躯微微一颤,眸光扫向身侧的一道角门。
“杨公子,”玟玉的倩影迅速闪入这道角门,向杨牧云招了招手,“快到这边来。”
“唔......”杨牧云恍惚中应答了一下,也闪身快步进了角门。
两人穿廊过柱,越过了一片花圃,脚步这才放慢了下来。
“这丫头反应好快。”杨牧云钦佩地瞄了她几眼。
“杨公子,你怎么了?”见他目光不住向自己打量,玟玉不禁问道。
“嗯......没什么,”杨牧云支支吾吾的说道:“玟玉姑娘如此聪慧俊秀,只在王府里当一个下人,杨某觉得可惜了。”
玟玉晶莹剔透的脸颊隐隐升起两抹红晕,唇角勾起了浅浅的梨涡,“玟玉是个苦命人,杨公子说笑了。”
又过了一道月亮门,来到一片园林中。
玟玉对整个王府中的一草一木甚是熟悉,左转右绕,竟然没碰到什么人。
正行走间,玟玉眸光一凝,顿住脚步,一拉杨牧云衣袖,快步转入一座假山之后。
“怎么了?”杨牧云不解的问。
“嘘”玟玉示意他噤声。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过,一位红袍公子来到假山前站定,只见他脸颊瘦削,鼻正
唇薄,一对闪亮的目光向四下里巡睃了一遍,见没什么异样,便轻轻咳嗽了一下。
一个蒙面黑衣人从旁边的树丛中闪身而出。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黑衣人冷冷地说道。
“一切顺利。”红袍公子垂手而立,缓缓地答道。
“很好,”黑衣人抬首望天,“再过数日就是他的寿诞了,你一定要不动声色,布置好一切,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是”红袍公子抬起头,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你怕了?”黑衣人似乎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眼角露出一丝嘲讽,“现在你想停手的话,却也晚了。”
红袍公子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世上有两种人,”黑衣人悠悠道:“一种人把所有人踩到脚底下,对他们予取予夺。一种人是被踩的人,无论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目光盯向他,“你想做哪一种人?”
“我还有的选择么?”红袍公子颤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愤懑。
“至少你还可以选择去死,”黑衣人森然一笑,“但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而且身败名裂。”
红袍公子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双手紧握,似乎要择人而噬。
黑衣人倒是很欣赏他这副神情。
“你很恨我?想杀了我?”黑衣人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当你坐上高位,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的时候。你看我还会是这副表情么?”迈起悠然的步子踱到了他身后,“别忘了,你最爱的人现在在哪里......”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你记住,如果不横下一条心,你就什么也不是,连爱一个人的权利也不会有。”说着身子一动,消失在了茫茫树丛中。
红袍公子站立良久,才长长的叹息一声,步履沉重的向前走去。
一切重归于寂静。玟玉眼中露出惊骇之色,显然她知道那个红袍公子是谁。
但杨牧云却对眼前发生的事表现的很淡然,他经历过的事已足够多,任何一件都足以让风云变色。
“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而且也从未来过这里。”杨牧云盯着她惊恐的脸色,用一种平复的语气说道:“刚才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你自己也要尽量把它忘掉,”顿了一下,“如果你想好好的活着,就按我的话去做。”
“可他......他是......”玟玉看了一眼红袍公子远去的方向,想再说下去。
“你看错了,那不是他。”杨牧云打断了她的话。
玟玉一声娇呼,扑到了杨牧云怀里,“杨公子,我......我好怕!”
温香软玉扑满怀,杨牧云却并没有调情的兴致,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香肩,“别害怕,你只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就不会有事的。”
“真的么?”玟玉抬起雪白的脸颊,娇怯怯的问道。
“嗯,你现在就按我的话去做,”杨牧云鼓励她,“就像平常一样,脸上不能带有丝毫异色,走路的时候不能快也不能慢,双目平视......”
杨牧云是从周王府的一个侧门走出来的,出来之前又对玟玉安慰了一番,直到她心情平复。他没问那个红袍公子是谁,他也并不想知道,因为他不想卷入这场麻烦之中。他本就是个过客,如不是毒发病倒在这里的话,可能开封城他都不会进。
出门的时候他通报了身份,守门的卫士就立刻放行了,看来他们知道他是王爷请的客人。
开封城内的大小街巷、胡同有一百多条,市井繁华,人流众多。杨牧云行在其中,别有一番感受,他是江南人,第一次来到北方,对这里的话语言谈,人物风貌,都感到很新奇。
开封是八省通衢,大明各地的商人往来此地,各处的商货便都汇聚于此。山西潞绸、临清首帕、吉阳夏布、六安芽茶、四川黄杨木
梳等,以及京、杭、青、扬等处运来粗细暑扇、僧帽、头篦、葛巾、白蜡等货应有尽有。
更让杨牧云感兴趣的是这里的饮食,他是湖州人,日常三餐以大米为主。但北人主食面,各种切面、素面、皮酢、火烧、烧饼、饮食粗馔等铺连绵不断,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按察司署西边的马记羊肉面店,拽出的细面如银丝一般,再浇上羊汤,放上葱丝香油,那味道,光看都让人谗言欲滴了。
杨牧云当即入内,在一张靠窗的餐桌旁坐下,要了满满一大碗羊肉面,挑起筷子像那些北方食客们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五爷,我们就在这里要一碗面吃好了。”这时店里进来了几个人,一个身穿短衫的汉子说道。
杨牧云听了心中一热,来人说的居然是湖州乡音,远隔千里的中州之地居然能听到家乡话,让他倍感亲切。他不禁抬起头,目光向那几个人扫去,他不禁一愣,手中的筷子也落在了碗里。其中一人身穿灰色湖丝长袍,头戴平式幞头,唇上两撇鼠须,这不是湖州城南吕仪钟吕府的那个管家么?
看到了他,杨牧云的思绪又回到了好几个月前,那是春天时湖州府衙门前放榜,他中了头名秀才。却被吕府的人诓到了城南吕仪钟府上,逼他和那位身材如海象一般的吕小姐成亲,幸亏那天他成功逃脱,否则......他现在想起来都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怎么回来到这里?”杨牧云心下暗道。
“五爷,你说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短衫的汉子坐在长条凳上,提起茶壶给吕管家倒了一碗茶,“这一身土一身汗弄的,可把大家伙儿给累坏了,这东西拉到哪儿不是卖呀,为什么东家带着咱们来这么远的地方?”
“瞧你那怂样儿,脑袋竟长屁股上了,”吕管家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一撇嘴,“商机,商机懂么?开封为中原文化胜地,是文人雅士汇聚之所。读书人多,前来应考的举子也多。这文人雅士么,都喜欢文雅的物件儿,我们湖州的善琏湖笔,丝绸,宣纸,砚台,在这里可是大受欢迎,没见咱们的货一到,开封的商铺老板们都争着请咱们老爷吃饭么?”
“也是,咱们老爷现在到处受人吃请,这酒楼上一坐,小酒一喝,花不溜秋的小娘们往怀里一抱......要我是老爷,就是给我个神仙,我也不去做呀!”周围几个人听了都嘿嘿淫笑起来。
“你倒想的美,”吕管家乜了他一眼,“你就是投个十七八回胎,这老爷也轮不着你去做。”
“对了,吕管家,”另一个汉子对他说道:“你一说应考我倒想起了咱姑爷,他现在去杭州参加乡试了,现在应该考完了吧?”
“哪有那么快,”吕管家咕嘟一下喝了一大口茶,“没见府衙门前来报考的举子都排起了长队了么?今天是报名参加乡试的最后一天,报完名,几天后才能去贡院参加科考,考完下月才能发榜。”
“那姑爷考上了是不是就可以做官了?”那人接着问道。
“这还不行,”吕管家沉吟了一下,说道:“乡试中了才只是个举人,只是有了做官的资格,但能不能做官就不好说了。我听说中了举人后,明年春天还得进京到皇上那儿再考一次,这一次中了就叫什么进士,中了进士后做官那就稳当了。”
“还得去皇上那儿再考一次?”那人吐了一下舌头,“当这读书人可真不容易,还得这儿考那儿考的,我邢六看书本一眼这头就大了,更别说在考场里关几天了。”
众人一阵哄笑。
杨牧云听了心中一动,他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姑爷是谁,那是他的同窗好友彭亮,他现在已经去杭州参加乡试了,为自己的仕途去苦苦打拼。
相比于他在湖州的众多同窗,他已经有了官身,而且还是正五品的官职,不必再去挤科举考试的独木桥了,可是他终究只是个秀才,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取得举人进士的出身,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