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烟雾般的帘幕里，他闭目睡着，身上一袭暗蓝色的丝被，虽是牢牢盖在身上，他的脸色却很不好。
因为他在做梦。
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是梦，虽然没有任何提示，但是脚踩在枯黄的树叶上，看到远处燃起的重重黑烟，他就是知道，这是在似真似幻的梦里。梦里的人视线远比众人都要高，才能看茂林之后，有一座山峰似乎按捺不住涌动的岩流，在燃烧。
他转了转眼睛，朝上看去，只见苍蓝色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一只飞鸟急掠而过，划过一条雪白的影子。
而他的视线不觉停在天空下方，原来这些人用木头堆砌了一个框型建筑，而他的双手则被浸透了油脂的牛筋狠狠缠绕，吊在那木框之下。
一双纤细洁白的手，被数道绳索深深嵌入肌肤，就像是鲜红色的巨大血管浮现出来。
梦中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的。
而他却一阵阵心悸。
这是一双女孩子的手，而且女孩子的年纪并不大，顶多十三四岁，手掌纤薄，指尖已经隐约泛紫。
他听到有人问：“把她放下来吧，再吊下去她的手会坏掉的。”
有人嗤笑：“赶紧把你家小朋友抱走，不然一会儿他要哭的。”
他垂下头，看到一个眼睛大大，眉毛极密的小孩子瞪大眼望着自己。
满场都是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只有一个孩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看到那个孩子被人不耐烦地抱走，抱得很远，有人冷冷说：“都第二天了，她还不说实话，她不累，我都等累了。你们唐门的手段果然还是不行。”
唐门是川中第一毒药世家，听说前一辈的掌门是位貌美娇小的女性，她一双大大亮亮的圆眼镜里满是狠戾：“你这丫头最好快点交代，我们就放你下来，不让你继续受苦。”
说着，狠狠朝着他的方向抽了一鞭子。
他看到自己腰上的衣服寸寸裂开，一条蛇鳞般的恐怖红痕迅速在雪白的皮肤上浮了起来。
他并不疼，因为这是梦，他透过这个十三岁女孩的眼睛在看。
可是当时，她一定很疼。
——
帘幕外，小鱼儿放下最后一层挂钩，看着花无缺朦胧的脸，说：“让他好好休息吧，这阵子他遇到的事情太多了。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住的。”
燕南天点点头说：“好在他回来了，今后你们兄弟俩互相扶持，不要再生任何罅隙！”
“我晓得！”
花无缺不安地翻了个身，眼皮急速转动，他仍然陷在梦里。
——
突然，从天空中划过的雪白鸟儿盘旋着降落，落到一个男人的肩膀上，他小心把鸽子腿上绑着的小竹筒解开，里面是一张字条。
他读了两遍，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说：“众位，我知道该怎么召唤那长生之地了！咱们马上就要喝到不老泉水，找到下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
人声如沸，在他身边簇拥着，议论着。
他抬起双手，掌心向下一压：“从那地方出来的人有召唤那长生之地的能力，那里原本只接纳从那儿出去的人，对普通人是不会开启入口，除非从那里出来的人陷入绝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绝望得哭不出来，只要到了这种境地，只要她——”
男人手指向吊在半空中的女孩儿，说：“只要她绝望了，咱们就能看到长生之地了！”
说着，他率众走到那女孩子的脚下，突然腾空而起，握起拳头狠狠在她肚子上擂了三拳！
每一拳都倾尽全力，他感觉不到疼痛，但却能看到自己被拳风扫动，朝后飞了出去，而那人的拳头如影随形，一拳接一拳打在最柔软的地方，他看到自己张嘴呕吐，吐得全是血和内脏的碎片。
每一个人都肆意发泄着内心的戾气，狂怒，反正她也死不了，长生之地的门还没出现，肯定是因为大家动手动的不够狠。
不然，她早就该绝望了。
他用她的眼睛看了出去，天色从青白变得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再从漆黑一点点泛起鱼肚白。
远处那座山峰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山峰是漆黑的，顶上有白雪覆盖，而那山尖却突然涌出一大股鲜红，就像是山在流血。
大地在震颤，轰隆隆的鸣叫从地底传来。
她努力张开嘴，鲜血先于话语一股股流出来。
“快走吧……什么长生……再不走……你们现在就得死……”
没有人听她的，仿佛一阵地动山摇，那鲜红脱跃而出，挥洒流溢，她的双眼不再看远山，也不再看陷入癫狂的人群，只是望着天空。
一睁眼，一闭眼。天黑了。
一闭眼，再睁开，天依然黑了。
整个视线被一片漆黑吞噬，而视线中央，突然出现了一圈鲜艳燃烧的红，那是红莲一样的红，鲜血一样的红，红宝石一样的红，鸽子腿一样的红。
满地的烈焰，就像是一团团盛放的岩浆，人们陷入到烈火里，哭喊，悲鸣，哀求，咒骂，他们全都看到了那扇门，长生之门已经开了！
可是众人的腿脚却粘在地上，一步之遥，没有人能从红莲地狱走过去。
——
花无缺冷汗淋漓地睁开眼。
其实他已经猜到，所谓的长春之泉到底是什么。
两年多前，他初入江湖，懵懂无知，满以为以心交心，会结交许多朋友，见识到各种有趣的事儿，在移花宫那缥缈仙境里，他日复一日苦练，不肯承认其实他早就疲倦了。他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有一颗和小鱼儿一样爱玩的心。
而那天，他被一伙恶人关押起来，一天天的折磨，为了移花接玉。每天挑断一根筋脉，直到最后，筋脉具断成为废人。
不如去死吧，望着狭窄的通风口，那一轮明月清辉，他祈祷。
让我去死吧。
而她翩然而至，救了他，给他吃了一枚带着腥味的药丸。
第二日怕他不好，又给他吃了一枚药丸。
那药丸带着淡淡的花香和血腥气。
长春之泉是长生之地里，天生存留着的人的鲜血。
这也是邀月不肯说的原因。
哪怕被拷打折磨，一字不提。若是让那群人知道，她浑身上下的血，恐怕会——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