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婧打小就被邢傲雪放在清心涧悉心栽培,邢傲雪对她管教森严,她是没有什么童年可言的,小小年纪终日不是学这个便是学那个,所以府里的人很少可以在府内别的地方见到她,除了过年和某些宴席不得不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之外,一年到头安乐可以见到安婧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所以有时候安乐差点就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姐姐。
白衣小姐姐对安乐的问话充耳不闻,依旧在埋头低声抽泣。
“切,真不愧是邢傲雪教出来的,一样没有礼貌。”见小姐姐毫不理会她,安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向来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别提这个小姐姐是邢傲雪的女儿,雅儿整天在她耳边洗脑,说邢傲雪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所以连带她的儿子女儿安乐也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安荷要不是整日都缠着她,她是半点都不想理会的。
安乐拍拍屁股站起来打算一走了之,却眼尖地看到安婧被风撩起的衣袖下,白皙的手腕上隐隐有些青紫的一道道,月光下看得也不甚清晰,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凑上去细看。
这是……淤痕?
安乐伸出手去戳了戳那痕迹,小姐姐被碰触到后,瞬间浑身又是一颤,给人感觉似乎是因为过于疼痛。
安乐不可置信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夭寿啦!邢傲雪狠起来连这么好看的小女孩都打!”轻轻一碰就痛成这样,这得打得多狠啊!
这个时候安乐还是一个小豆丁,还没有什么闯祸的本事,所以这日子过得中规中矩的,还没有挨过邢傲雪的板子,此时看到自家二姐居然被打得偷偷躲在昏暗的竹林里面哭,霎时觉得这个小姐姐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安乐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来说,怎么能放任一个满身伤痕哭得这么无助的小女孩蹲在这种鬼地方哭呢,内心踌躇了片刻,安乐觉得不能不管。
“喂。”安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用小小的手『摸』了『摸』小姐姐的头,“别哭啊,是不是哪里痛?我带你回我的别院里擦『药』啊?”
还是没有回应……
“喂,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啊,哭得这么难听,女鬼都要被你吓跑了。”安乐戳了戳她。
还是没有回应……
我忍!
安乐又翻了个白眼,努力搜刮着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必需有度量。叹气,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情愿待在这种阴森的地方都不愿意回去,应该是非常无助和害怕吧。
“好了,好了。”安乐一屁股坐下来,一把抱住白衣小姐姐,不停地抚着她的脑瓜子和后背,“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她在微博上看视频的时候,看到一个外国美女就是这样子安慰一只看上去哭得十分委屈的二哈的。嗯……人也差不多吧,谁让她上辈子是家里最小的,安慰小孩子她没有经验啊!对付那白胖白胖的小安荷,哭了还能亲亲抱抱举高高,再不然可以投喂糖葫芦解决,难不成她还要把一个比自己大的小姐姐亲亲抱抱举高高?想想就觉得画面辣眼睛。
一直安抚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安乐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小姐姐的情绪终于缓了过去,安乐觉得怀中的人儿镇定下来了。
怀中的脑袋动了,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缓缓抬了起来,闪闪发亮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安乐,似在打量,又带了点懵懂。
小姐姐明眸皓齿,竟然生得十分好看。
安乐虽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此时也觉得心脏像被打了一枪,小姐姐梨花带雨抬头的瞬间竟然有种被惊艳到的感觉,上一次见面似乎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而小姐姐比之前更加明艳动人了。
安乐忍不住『摸』『摸』自己花一般的脸,又看看小姐姐的脸,突然想惊叹安家基因的强大,不管是自己这张脸还是邢傲雪的三个儿女,瞧现在一个个的小模样,长大之后必定都是俊男美女。
“你是……三弟吗?”小姐姐有些怯生生地问道。那种明明是个怕得要死的小孩子,却偏偏要装成个小大人般的谨慎模样,让安乐觉得十分好笑。
“是啊。”安乐上下打量着她,有些故意的戏弄意图,“你干嘛在这里哭,不知道吓到我了吗?”
“失礼了,只是……我一想到明天要被娘亲送到狼堆里面,我就害怕,我娘亲让兰姨去山里抓了好多狼回来,说明天要让我去练手……那些狼……那些狼……”小姐姐给安乐赔了个不是,接着陷入语无伦次中,看上去惊恐万状。
“啥?狼……狼堆?你确定你说的不是煎堆吗?”安乐三人闻言顿时瞠目结舌。让一个8岁的小女孩和狼练手?练命吧这是!
“那你身上的这些伤,难道是因为你不肯去,被打的吗?”安乐不由问道。
“不是,这是前些时候练功因为练不好,被兰姨打的……兰姨奉母亲之命监督我的学业……不怪兰姨,是婧儿愚钝……”
安乐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幸亏当初是投胎到了隔壁,若是一个不小心投胎做了邢傲雪的女儿,现在估计她都已经在地府排队领孟婆汤了。
“我勒个去,你是你娘从垃圾堆捡来的?”单是听听,安乐便觉得怒火中烧了。这可不是虐待儿童吗?人打也就算了,还要丢狼圈里头,这姑娘莫不是被当狼食养了这么多年吧?
这个好歹是自己的姐姐,安乐怎么能坐视不管。
安乐认命地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问小姐姐道:“知道狼关在哪儿吗?”
小姐姐迟疑地点点头。
…………
漆黑的山洞里。
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目光穿过牢笼,凶狠狠地瞪着山洞口上俩大俩小四个孩子,龇牙咧嘴喉咙不断发出骇人的低嚎,铁笼子被撞得哐哐作响,一下比一下狠,仿佛个个都想要破牢而出,将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一片片慢慢享用。
安乐咋舌,也不敢太靠近,小心翼翼地举起刚刚偷偷从府里顺来的一个手提灯笼远远照了照,不看还好,一看这里面竟然有二十几只狼!分别分了三个大铁笼关着,看上去还像是被饿了好几天的了,个个目『露』凶光地死死盯着这白白嫩嫩的四个娃,竟然都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
安乐再次郑重地打量了一下自家二姐小小的身板,觉得完全不够它们塞牙。
小姐姐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小小的身躯又害怕地颤抖起来了。
狼都困在这,而且还被故意饿着它们,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明天就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要往里面丢了,不知道邢傲雪这算是什么教育方式,但是安乐觉得可怕得头皮发麻了。她既然做的出一次,以后肯定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可能更加极端,安乐心寒至极,越发觉得这个小姐姐可怜。
“不要害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乐紧紧抓住小姐姐的手,试图把她从恐慌不安的情绪中拯救出来。
“嗯……”小姐姐带着哭腔,紧紧抱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安乐,直直抱了好一会儿才肯放开。
“公子,我听雅儿姐姐说大夫人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来这里被抓到,会不会被打死啊?”木凛圆圆的小脸蛋皱成了包子,十分担忧地问道。
“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办完事就跑,死无对证。”安乐下定决心,对玄武说。“把东西给我。”
“公子,让我去吧?我是男子汉了,我不怕。”玄武恳求道。
“啰嗦,我也不怕的,把东西给我。”安乐瞪眼。
玄武再三犹豫,终于解下了身上的一个包袱,打开递给了安乐。
“唉,本来还想带回来藏好,瞒着雅儿姐偷偷吃的……”安乐恋恋不舍地盯着包裹里用荷叶裹着的两只黄澄澄的烧鸡,感觉心好似在滴血。一狠心,别过眼去,从怀里『摸』出了一包『药』粉,递给玄武一个眼『色』,少年心领神会地蹲下来把两只烧鸡拆成一个个零件。
“这是什么,可以吃吗?”木凛天真地问道。
安乐一边往鸡块上均匀地撒着细细的粉末,一边嗔怪地拍开木凛偷偷伸过来小爪,道:“不能吃,这可是本公子前些日子才学会制的泻『药』,一丁点都够你拉七天七夜了。”
和所有武功高强的高人都不甘心自己的武学被埋没了一般,她的娘亲慕容嫔如想当年在怀着她的时候,就把毕生的所学和对毒学的见解都杜撰成了一本书,由雅儿保管着,都是让安乐将来学的,可安乐根本志不在此,在雅儿的威『逼』利诱之下,只学了一些皮『毛』,比如……泻『药』。
“可是,它们会吃吗?”小姐姐不安地问道。
“当然会,这个『药』方可是出之我娘亲之手,岂是凡品。我娘在笔记里面说了,这种口服的,必须要要做到面面俱到,加在食物里,香味鲜到你欲罢不能,这些狼都饿的两眼冒青光了,由不得它们不想吃。”
“早知道就好好学了,学好了到时候养一只蝎子做宠物,一只蝎子就能把你们全撂倒了,再不然还可以放放毒烟,哪像现在还要赔上我两只鸡……”安乐悻悻地往鸡上撒着『药』粉,一边撒一边心痛得想哭。
…………
第二天,清晨。
清心涧中。
一个巧丽女子风风火火地往内院中走去,直到走到凉亭中一个低头喝茶的冷美人跟前,才停住脚步,满脸着急之『色』。
“主人……”
“可是婧儿那边可准备好了?”邢傲雪放下手中的茶杯,冷冷地斜睨着那女人。
“小姐还没有过去,但是属下刚刚过去看巡查狼群那边,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张口结舌,成何体统!”邢傲雪厉声道。
“发现狼没了!”
“放肆!”邢傲雪狠狠撂下手中的白玉茶杯,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戾气。“到底怎么一回事?”
“狼群不知为何互相撕咬,死的死,伤的伤,死的尸体都已经僵硬了,应该是昨晚就开始了,活着的也仅剩下五只,奄奄一息,腹泻不止,已经没有任何攻击力了。”女人解释道。
邢傲雪眸中阴霾涌聚:“哼,狼是最有秩序的族群,是最团结的畜生,怎会互相厮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
“会不会是……”
“婧儿她不敢。”邢傲雪黑着脸,“定是另有其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我的头上动土了。”
“随我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邢傲雪冷笑道。
“是。”女人恭敬地低下头。
山洞中。
邢傲雪冷冷的盯着还活着的狼片刻,眼神又微不可察地在地上些许泛白的地方闪烁了一下,大袖子一拂便离去。
…………
当天将军府中便有两个丫鬟因为近日身体不适,有过去『药』铺的记录,便被清心涧里头的人拖去严刑拷打审问,直直打了个半死,最后直接丢出了将军府后山。
安乐、玄武和木凛三小只听到传言后,吓得躲回屋子里盖着被子瑟瑟发抖。
这个邢傲雪,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困住狼的山洞比较偏僻,根本没有人把守,单是想靠地上遗留的些许粉末,想找到涉事者根本难于登天,所以邢傲雪根本就没想找到真正的始佣者,她只需要罪魁祸首心生恐惧。
这是打安乐来到这个地方之后,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也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如此可怕!
很长一段时间,安乐闭上眼睛都可以梦到这两个无辜的丫鬟浑身是血地找她哭诉,找她索命,安乐打那之后的每日都过得胆战心惊的。
她曾让雅儿当晚偷偷去后山看看那两个丫鬟是否无恙,雅儿却不小心发现暗处有将军府的门将在埋伏,最后不了了之。直到一个月后,后山再次恢复寂静,再无人问津,安乐这才敢带着木凛、玄武、以及雅儿来到后山来给其中一个丫鬟收尸,另外一个丫鬟命大,被扔去后山的时候一路滚落到山下的溪流,被冲去了其他村落,虽然瘸了一条腿,却捡回了一条命,安乐差人找到她,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
另外一个丫鬟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的尸首已经高度腐烂了,但安乐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她死不瞑目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人,她扶着树干呕了很久,最后还是和雅儿一起,亲手把这个可怜的丫鬟埋葬了,在她的墓前十分伤心的哭了整整一夜,最后内疚得哭晕了过去,才被雅儿抱了回去。
原本她以为她可以在这个世上,一直努力建设她的生意王国直到死去,后来却因为这件事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没有武力和势力,根本就是一个可以被人掌握生死大权的废物,随时都有可能飞来横祸被弃尸荒野,哪怕自己是无辜的,也根本不会有人在乎。
所以后来她让玄武去习武,让木凛和自己一起学习慕容嫔如的毕生毒学,她希望自己将来有能力反抗不幸。
后来,她偶尔能在清心涧附近或者那片竹林里遇到过白衣小姐姐,原本经过那件事之后,安乐是压根不敢再靠近她了的,但是后来好像慢慢发现,好像别人也根本不敢靠近她。
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到她白衣下的伤痕,偶尔看到她在府中荷塘边,孤零零地屹立着,静静眺望着远方的背影。
安乐有时候偷偷在背后望着,总有种错觉,觉得小姐姐的背影单薄得眨眼便会随风消逝。府里,只有她的二姐一个人没有玩伴,当别人还在被窝中醉生梦死的时候,她的二姐便要在邢傲雪侍女的督促下习武,不管是因为失误导致的伤,还是因为做不好挨打收的伤,只要不是危及『性』命便没有人给她处理,因为邢傲雪根本没有给她安排哪怕一个贴身侍女。
安乐突然间有些可以理解当时那个在竹林中哭得十分伤心的小女孩,她承受着根本不应该她这个年纪承受的沉重,她的肩上,是整个将军府的未来。
安乐觉得这样子下去,她唯一一个姐姐的下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变成和邢傲雪这种可怕的老女人一样。一个邢傲雪的嘴脸已经让安乐的心灵难以忍受了,变成两个的话,安乐觉得她可能会瞬间疯掉。
于是从一开始的疏离,到后来偷偷给她送跌打损伤『药』,到小姐姐被罚跪祠堂的时候,偷偷『迷』晕门将,给她送吃的,到邢傲雪给她安排了什么难题的时候,她偷偷帮忙解决大部分……事情没少干,可是能被抓到的把柄却是越来越少了,她和邢傲雪之间,就像游击战一般。
后来,等安婧终于被允许从清心涧搬离出来,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三弟,我以后一定要学好武艺,好好保护你。”还记得,小姐姐曾嫣然一笑,如此许诺道。“定不会再让你哭了。”
她和二姐,一直就是互相拖欠和被拖欠,互相救赎和被救赎的关系。
直到现在,安乐闭上眼睛还能常常梦到那个死去的丫鬟死不瞑目的眼神。
这辈子,这份感情,应该被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