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直白挑明了他们中有故意混进来煽动的人,又因为她那把还没收起的枪,连空气也安静了一秒。
一边,鹰钩鼻用力吞咽了一下,和远处的人对视了一眼,才鼓起勇气说:“所以,你和这个人是一伙的?”
克莉丝笑了。
坐在围墙中间的那位,也就是这次集会的总领工会会长突然屈指,长长吹了声口哨。
所有人身后传来了铸铁大门缓缓合上的声音,工人们都是一愣,还是依照约定齐刷刷伸出了手,做出了非常统一的手势,将那些趁机混入、却被传递了假消息的人彻底暴露出来,很快就被身边的人制住了。
连同鹰钩鼻在内。
克莉丝这才慢悠悠将原话返还,“所以,你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对方只是狠狠瞪她。
总会长站在墙上,笑着又点出了几个名字,连着他们也被抓住后,冷笑说:“那些贵族议员给了你们多少钱?”
这一局瓮中捉鳖,除了布沙尼神甫的出现完全在意料外,一切都在克莉丝和这些工会会长们的计划中。
至于怎么排查出探子,隔离出来,再用假情报传递,那就更是她的老本行,当初要是选了老师的那颗黑色棋子,说不定顶头指派他们的人也已经在克莉丝的眼皮子底下了。
这里是工厂区,最不缺的就是绳子,原本计划失败就已经让人很窝火,群情激奋下,告密人和煽动者们很快就被绑住了。
因为那一声枪响,又过了一会,很快有不少红制服骑马循声查探过来,好不容易敲开铸铁大门,看到一众被五花大绑的人也吓了一跳。
总会长走出来,表示自己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一趟,将事情说清楚。
他在整个郡都颇有名声,从底层一步步打拼成了工厂主,如今也置办了一片土地,也算是一位绅士,兵士们都认识他,所以对他很客气。
克莉丝这些日子跟在希金斯旁边,这几个大工会的会长打了不少交道,他们这时候都过来打招呼道别,还夸了一番年纪轻轻,做事却很稳妥,似乎觉得神甫会突然出现,也是她安排好的诱饵。
原本说不定都快到意大利的人,突然出现在米尔顿,连克莉丝自己都是懵的。
她只好寒暄着含混过去了。
因为兵士的到来,领头也离开,在场的工人们开始陆续散去了,多数人都是一脸茫然无措。
“他们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就像我们这些布置了这个局抓出那些人,换到整个郡来看,连我们也只是棋子而已。说到底,不管是议会改|革,还是那些暴|动,还是上头那些人在博弈。”
希金斯也走过来,低声感慨。
爱德蒙如今身份不比以往,他的财富使他足够脱离很多社会规则,这种话不能使他动容分毫,反而让他回忆起就是这样被王朝复辟悄无声息碾末的水手唐泰斯。
克莉丝却摇头,“在哪都是这样的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过我相信,庞大如同大象,也会被雪崩压垮的,只要雪花足够多就行了。”
希金斯笑了:“我们想要控制城市,结果失败了,你还这么乐观?”
克莉丝看向希金斯,也跟着笑了:“希金斯先生,你果然还是比较适合继续做一位代工人争取权益的会长。”
“为什么?”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看得到不公平的地方,看不到利益。”克莉丝解释,“为什么总会长会这么爽快把这件事一力扛下来?因为这能让他获得声望和好处,今天他站出来,那些看到的人一旦获得投票权,都愿意给他投票。”
年轻人到这时候还不忘说那种英式冷幽默:“说不定明年我就能在下议院和他辩论啦。”
“某些贵族议员收买了你们的人,得知计划出卖给军|方,还指使这些流窜分子煽动,意在挑拨抗议者和军|队发生冲突,最好流点血,让他们可以正大光明说‘这帮人还是野蛮人,不配获得选举权’。
“可是现在你们抓住了这些把柄,那帮流窜人员能被一点钱收买,骨头应该也没那么硬,落到红制服手里,肯定会交代出这番计划,这样一来,直接连那些红制服也会和你们站在一个战线上。
“连《晨报》都刊登了议会改|革被上议院否决的事,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群愤。你在北方,或许不知道,伦敦每天都有人去向国王陛下提交法|案,没有能力的就去贵族住宅区扔石头砸窗户,连我的朋友家里也遭了秧,他爸爸可是投了赞同票的。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只要将这件事拿到报纸上,定然又会掀起一番风雨。”
克莉丝笃定道。
“现在,我们已经赢了。”
爱德蒙在一边听着,静静看她。
虽然已经猜到对方不简单,可是亲自听见带来的震撼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已经轻易听出,面前的人连嗓音都是变过而且压沉了的,可能通过锻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发音方式,说起来很轻松,依旧轻悦动听。
更别说这副自信耀眼、从容自若的模样。
只要说话的时候,他就是移不开眼。
希金斯惊奇看她,半刻后笑了:“小子,你会是下一个小皮特的。”
小皮特就是前任国王的首相,为了区分他的父亲老威廉·皮特,大家都叫小威廉皮特,出生政治世家,二十四岁就当上了英国首相,见证过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带来风波,执政二十年屹立不倒。
话题就这样猝不及防变了,克莉丝顿时哭笑不得:“我没这个本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们的路线完全不同,小皮特非常擅长财政,这位牛人上台几年,完全靠调控运作,就能把美国独立战争留下财政赤字的洞补上,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天赋满级还努力型选手。
克莉丝猜,老师还是会如同当初见面时说的,让她往外交的方向走。
被赏识的天才路线不太适合她,她心里想的还是稳扎稳打,出道然后慢慢从小公务员往上爬,至于去不去唐宁街,就随缘好了。
……虽然她觉得以老师的搞事能力,应该不会让自己的政|治生活这么平静如养老。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费尔德侯爵,不免又让人想到那个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出道演讲”,克莉丝忍不住低低叹了一气。
听过她的分析,希金斯也已经离开了,她再抬眼,才发现布沙尼神甫竟然还在看她。
克莉丝几乎下意识回问:“您在看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你这样。”
爱德蒙认真道。
语气和目光里是自己都没发现的衷情与动容。
没有穿那件黑漆漆的神甫袍子,再加上这个眼神,对方一瞬间变得很熟悉,克莉丝愣了下,莫名觉得手背发烫起来。
她又问:“您不是说要回意大利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有些意料外的事情发生,我又受到了新的邀请,所以在这里耽搁了。正好准备出发去伦敦,得知米尔顿发生了一些事。”他飞快道,“恰好……”
“看到了里芬。”
爱德蒙低声说,“我很担心你。”
克莉丝由衷笑了,认真道:“谢谢您。”
“不过下次还是不要再以身试险了,毕竟您的年纪已经大了。”
爱德蒙:“……”
进到纺织厂内,南希连忙迎过来,忿忿道:“突然听到你的枪|声,吓死我了,偏偏你还不许我出去。”
听她提到枪,克莉丝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脑热上头做了什么,到一边捡了块织失败的碎布一脸嫌弃擦枪口,才无奈说:“外面那么乱,你去做什么。”
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洁癖又犯了,南希翻了个白眼,跑到一边麻利打了一盆热水,恰好这里是纺织厂,找到一块白布实在太容易了。
爱德蒙跟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些都是他在马赛时做惯了的,现在看着有人做好,说不定还在自己之前就细心照顾着班纳特少爷,心情一下变得很复杂,所以站在原处没有出声。
克莉丝顺手接过,浸水拧好,开始擦脸上的灰迹,没一会就黑了一盆水,白皙的面颊也被擦得有些发红。
她埋头洗脸时,南希就叉着腰在一边哼道:“反正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让人插手,在伦敦的时候,我只是顺手帮你擦一下头发,你就大惊小怪。”
因为她那时候没戴领巾。
克莉丝不服气,顺口回说:“都多久以前的事情啦,我早就不这样了,后来我有了贴身男仆,他就给我擦头发。”
爱德蒙心里惊跳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指隙有柔软好闻的湿发溜过。
没能听到他们继续谈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因为女助手已经发现了自己。
“克里斯,这位老先生是?”
反正和这两个人关系都不错,克莉丝去一边倒水,随意介绍道:“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神甫先生,这是南希。”
爱德蒙向南希点头。
南希也友好笑了笑,又扭头跃跃欲试问:“现在街上还乱着吧,看来今天不能出去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做,我有玛丽特家的钥匙。”
克莉丝脸色一变,正要拒绝,眼前的姑娘已经开心跑了出去。
她瞬间面如死灰。
爱德蒙看她,心情又好起来,饶有兴致问:“南希小姐做的东西不好吃?”
工装的裤子非常宽松,克莉丝用一种非常男性化的姿势敞开腿坐在在一个工位上,随意翘了凳子,皱起脸,露出他在马赛时非常熟悉的孩子气来,“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吃过,劝我千万别碰。”
爱德蒙现在庆幸没有用“威尔莫勋爵”的身份了,至少他可以放纵自己去看着眼前的人微笑。
纳什说的时候表情很惨痛,这位过去的赌棍连济贫院的白垩粉木渣面包都吃过,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克莉丝直觉自己还是不要尝试的比较好。
想到这里,她一个激灵站起来,邀请道:“还是出去找家店吃吧。您呢?可以吃普通的蔬菜沙拉吗。”
“南希小姐回来看到你不在没问题吗?”
克莉丝摆手,“她已经习惯我莫名其妙消失了。”
这时候从被黑暗料理统治的恐惧里挣脱,克莉丝也反应过来自己被逗了,南希连帽子也拿走,看来是有什么事借故离开了。
他们正要出门时,纺织厂高高敞着的窗子里传来了一阵翅膀的拍打声。
克莉丝高兴叫了一声:“里芬!”
游隼探头进来,向下看,露出机警的双眼,瞥见一边白头发的神甫,动作变得激烈起来,总算挣扎着进来了,在空旷的纺织厂房盘旋了一圈,停在一架机器的铁制横梁上,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或者说,直勾勾盯着爱德蒙。
阿拉伯人都爱训鹰,爱德蒙在突尼斯见过不少,还是头一次遇到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的鹰,心底有种什么要不好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