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高天上挂着亮泼泼的一团红日头,迟迟的晨钟散入山林,清式执起一卷经书,开始每日诵经。茅寮子里一众师兄弟姐妹都蔫头耷脑,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怪他们昏昏欲睡,全因清式读得过于催眠。诵经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底下人已经倒了一大片。云知倒是个例外,那个狗贼伤好了,又开始活蹦乱跳,笑嘻嘻地执着毛笔在打瞌睡的桑芽脸上画胡须。
戚隐一般不诵经,晨诵最为无聊,他觉得浪费时间,不如干点儿别的。昨天他读完了记载道门源流的《海内中州志》,今天对着《傻瓜符箓大全》画符。他现在是有灵力的人了,修为上了一个台阶。有了灵力就能御剑,就能凌空画符,他信心满满,翻出个化形符,屏息静气,凝力于指尖。
微微的萤光冒出了芽,他压抑住心里的兴奋,一笔一划地画起来,灵力在虚空中勾连出淡青色的轨迹,闪着幽微的光。初时灵力充沛,越往后越来越吃力。轨迹慢慢变细,他的手臂开始发麻,经脉像流干了水的河道。他咬着牙坚持,经脉开始发疼,一寸寸蔓延到指尖,到最后手指都像要断掉似的。
“臭师兄!你又欺负我!”
那边桑芽一声尖叫,戚隐的笔触猛然中断,化形符不过画了一半不到,青光褪色,消弭无踪。戚隐捂着脸长叹一声,趴到桌子上,扭过头,正瞧见扶岚坐在茅寮子的边缘,和平常一样,望着远山发呆,白皙的侧脸氤氲在天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隽。
戚隐撑着下巴望着扶岚发了半天呆,收拾思绪正想重整旗鼓再次画符,清式拍响了惊堂木。底下人眯瞪着眼从桌子上爬起来,清式笑眯眯地道:“猴儿们,今日老夫的催眠经念得如何?”
“甚好!甚好!”大家一致点头称赞。
清式无奈地摇摇头,道:“猴崽子们,不好好用功,丢脸的是你们。眼看丢脸的机会便来了,年底无方罗天论道,有灵力者即可参会。腊月十二一过,你们便随云知御剑南去。”
罗天论道?戚隐一个激灵坐起来,这玩意儿他听过,是三千仙门五年一度的盛事。无方作为宗门之首,每五年会开一次坛,广邀仙门长老弟子论道听学。论道其实就是打擂,是想要崭露头角的仙门子弟一举成名的好机会,戚慎微那个狗剑仙就是数十年前的罗天论道上成的名。听说那次他从白天打到天黑,在拭剑台上屹立不倒,归昧剑一夜之间名扬四海。
再来就是传经,无方山自诩道派首宗,开坛授学,广邀仙门子弟齐聚听学。每届学生写出来的优秀道论都会被集成册子,名为《道苑萃华》,收入无方紫极藏经楼之中。
小时候的戚隐总是做白日梦,梦见自己拭剑台上剑挑八方,打败天下无敌手,拭剑台下写出长篇巨著,一时之间大街小巷争相传阅他的道法大论。旧有祖师爷《道德经》被奉为圭臬,今有他戚隐《叽哩哇啦经》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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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戚隐已经长大成人,早就不做白日梦了,他这般半桶水的修为就别去丢人现眼了。更何况是无方山,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他举起手,道:“师父,大伙儿都得去么?”
清式望向他,目光颇有点儿意味深长,“为师从不强求,去不去全在你自己。”
“放心啦师弟,”云知过来勾他的肩,“就你这水平,打擂也不过就是玩一玩。听学也不难,课业就是写几篇八百字的小文章啦。”
戚隐一口老血吐出来,“我说梦话都说不出八百个字。”
“写那玩意儿有诀窍,到时候师兄教你。”流白冲他抛媚眼,“一起去呗,就当游山玩水咯。”
一众师兄弟都来劝他,戚隐被烦得没办法,抓抓头道:“我再想想。”
大家散了课,人都走了,扶岚慢吞吞地收拾书箱,戚隐长叹了一声,头抵在他背上闷声道:“哥,我是不是特笨?入门仨月才有灵力,御剑诀时灵时不灵,到现在只在兰仙儿那成功使出过一次。画符也画不出来,画一半我他娘的膀子都要断了。”
扶岚回过身来,摸了摸他的狗头表示安慰。
戚隐垂头丧气地道:“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学?我起早贪黑,又是练剑又是背符的。现在连桑芽那丫头都能御着小铲子给猫爷铲屎了,我连个勺子都御不动。”
扶岚想了想,道:“跟我来。”
戚隐一愣,跟着他往外走,道:“去哪儿?你别又把我从钉耙上扔下去。”
扶岚这次没乱来,他把他带到思过崖上。墨黑的山团在青苍苍的天穹底下,日头还不算老,在漫山遍野里泼出一片潋滟。扶岚当着风,飒飒发丝在微风中扬出去。他侧过脸,对戚隐说:“小隐,闭眼。”
“啊?”戚隐摸不着头脑。
扶岚他转到戚隐身后,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仔细听——”
无数淡青色的飞鱼从扶岚身上游出来,穿过戚隐的身躯,飞向遥遥远天。戚隐还发着懵,他不知道扶岚在干什么,这个家伙的手平日里凉凉的,就像他淙淙溪水一般的灵力,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恍惚间,戚隐又闻到他身上雨后大山的味道,不自觉靠后了一步,他的背后贴上了扶岚的前胸,戚隐一哆嗦,没敢动。
“听到了吗?”扶岚问他。
这家伙离他太近了,声音就响在耳边,戚隐耳朵发着痒,心也痒痒的,像有片小羽毛轻轻搔着心尖儿。戚隐红着脸问:“听到什么?”
扶岚放下手,呆呆地看他。
小鱼在他们周围浮动盘旋,两个人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戚隐竟然从这个神情寡淡的人眼里看出了一点点无奈。
“小隐,你不专心。”扶岚说。
戚隐像是被抓了现形一般涨红了脸,干咳了几声,道:“抱歉,再来、再来。”
戚隐深呼吸,默念静心诀,摒除杂念。扶岚重新捂住他的眼,小鱼一只只游向远山。扶岚的灵力缓缓地浸透他,像泡进了清凉的水。他听见扶岚的心跳贴着他的后心,一下一下地跳动。恍惚之中,他的心好像和扶岚的心合二为一,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戚隐睁开了眼。
高天近在咫尺,青苍苍的山脉在下方绵延。他忽然发现自己仿佛是透明的,鸟可以飞过他,风可以吹过他。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变成了扶岚的小鱼,换句话说是扶岚将小鱼借给了他。只不过这一次和上回在瓦房里不一样,他们达到了更紧密的融合,所有的鱼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他一同飞向高天远山。
“小隐,你听见了吗?”扶岚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们凡人常说天地无声,但其实天地有心跳,天地有声音。你听——”
扶岚的听觉对他开放。
霎时间,天地万物声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千里之外乌云汇集的风风雨雨,近在咫尺的松涛万顷此起彼伏。还有那心跳,不绝如缕,初时小,然后越来越大,仿佛是沉雄的战鼓。天地杂沓,万物齐嘶,辨不清是谁的心跳,是山是浪潮还是森远高天雄雄大地,那心跳如万马蹄声,纷乱着汹涌而来。
他茫茫然在风雩中游梭,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他被喧嚷的心跳包围,层层叠叠纷纷扰扰,嘈杂中忽然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他自己寂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你听见了吗?戚隐,那便是浩然天地。
恍惚间有谁同他说话,他猛然回头,莽莽山川中响起窃窃私语,仿佛是穿越了千年万年,从时光的罅隙里飞出来飘到他的耳边。时间两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生死两端,碧落黄泉两处茫茫。
原来人寄天地,不过蜉蝣而已。
然而蜉蝣有心,亦可与天地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游鱼摆尾回笼,扶岚放下手,戚隐还愣着神,没回过魂来。
“小隐。”扶岚戳了戳他的脸。
“哥,”戚隐回过神来,道,“你太神了。”
扶岚道:“天地有声,万物有灵,当你能听见剑的心跳,你就能御剑了。”
“啊?”戚隐苦了脸,“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两个人在山崖上坐下,并肩看远山。扭头看扶岚,这个家伙眸子静静的,又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戚隐忽然知道了,或许他在发呆的时候就像刚刚那样,在谛听天地的心跳。
“哥,”戚隐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你觉得我该去无方么?”
扶岚扭头看他,“你想去么?”
戚隐低头晃着腿,道:“我也不知道,我挺矛盾的。要是去了无方,肯定要去我爹的墓前拜一拜。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见见他,我挺不想见他的,死的活的都不想见。但是有时候一觉醒来,好像又有点儿想……”戚隐郁闷地抓抓头,“哎,我不知道。”
“老夫觉得你该去。”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蹲在戚隐旁边。
戚隐吓了一跳,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夫出来溜溜弯儿,这山头就这么点儿大,老夫还能去哪儿?”黑猫舔舔爪子,道,“想去就去,一个无方罢了。你若不去,兴许还会惦念一辈子。将来咱们回了南疆,可没那么容易去无方了。”
戚隐枯着眉头,没言声儿。
“去了姓戚的墓前,可以撒泡尿报复一下。”黑猫说。
戚隐:“……”
算了,想得他脑袋痛,先不想了。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聊起闲天来,“哥,你觉得我俩谁比较俊?”
“你。”
“嘿嘿,眼光不错,”戚隐很满意,又问:“哥,你的原型就是你现在这样儿?”
“嗯。”
“是不是只要不碰你的心脏,你断胳膊断腿都能再长出来?”
“嗯。”
“那要是剁了你的大宝贝怎么办,还能长回来吗?”
扶岚沉默了。
“能吗?”戚隐锲而不舍地追问。
扶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