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正沉浸在往事中的两人被突然响起的破碎声惊醒。
两人齐齐侧头,朝声音传来处望去,只见乔可依脸色煞白,一双水眸此刻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布满血丝的眼球上浮着一层水光,清明又幽深。
她像被激怒的困兽,脱离不了牢笼,只能用蓄着不知是恨还是怒的眼睛死死支撑。
裴斯承目光顿了一瞬,想过千万遍的坦诚方式,怎么也没想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着濒临崩溃的乔可依,唇瓣翕动,喉结滚动,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老爷子惊得却是嗖的一下站了起来,看看裴斯承,又看看乔可依,眸光中满是掩藏不住的怜悯叹息。
眼见两人关系就要山明水复,谁知在这个当口又急转直下了。
“可依……”
老爷子往前走了几步,想替裴斯承辩解几句,说他当时受伤又中毒,神智已然不清,说后来想要告诉她真相,可去碍于身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无法启口?
这么多是事实的解释在碰上几近绝望崩溃的乔可依时,怎么都出不了口。
老爷子长叹一声,拧着眉头回头对裴斯承道:“斯承,今天这一切,都因当初你的一念之差,你欠可依一个道歉。”
道歉?!
呵……呵呵……
哪怕是当初老爷子怀疑猜度暗恨她杀害裴景天时,乔可依都没觉得这么可悲过。
她被毁掉的一生,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原来在这些人眼里,只是一句道歉就能揭过。
裴斯承看着浑身颤抖着,像窒息之人般粗喘吸着气的乔可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情绪翻涌。
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凉亭,朝她而去,站在她面前,隐忍而平静低头,看着她。
“为什么?”
乔可依抬头,声音低哑颤抖,尤如风中落叶般缥缈。
为什么自己这么恨的时候,他还能这么平静。
为什么,做错事的人,反像无所谓惧,而她一个受害者,却要背负所有的伤害与攻击。
有风吹过,将她那简乱短的三个字吹得支离破碎。
他不答,也无话可答。
乔可依终于打破了困住自己的笼子,像被逼上绝路的野兽,泪水在眼眶里翻滚,被恨意切割得颤颤欲落,却又被她生生的逼回去。
她红着眼眶鼻头,狠狠咬住唇瓣,受伤的手,用力的抠住包裹了真皮的轮椅扶手,圆润平整的指甲生生在上面留下一排深可见底的指甲印。
她歇斯底里的朝他厉吼:“裴斯承,你告诉我,为什么??”
泪水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掉落而出,在脸上划拉出一条急促的水痕。
裴斯承垂落身侧的手动了动,又被他生生收了回去,强握成拳。
他看着她,心里像被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兜住了般,牢牢束住,迫得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她,无波无澜道:“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也没必要再瞒。你想报复也好,离开也好,甚至有其它的要求,只要是你想,我能满足的,我都接受。”
乔可依听着哈哈大笑了起来,低哑破碎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笑着,泪水也连成珠子往下滚,神情癫狂,“这就是你当初想给的弥补?”
她质问他,“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东西,还是你养的阿猫阿狗,在你做出那么畜生的事后,钱,权势,就可以抹平你犯的错?”
她刚开始的人生啊,就这么生生的毁了。
原本可以幸福的婚姻,可因为他的出现,变成了不死不休。
三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他有多少个机会站出来,告诉她真相,将她和景天从痛苦的深渊里拉出来,可他没有。
景天死了,她在监狱里过了四年生不如死的年月,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小铁窗外的天空,都在回想造成她悲剧的那一天,都在想梦想出来后要怎么查明真相,怎么找到当年那个畜生,将他碎尸万断……
她把这一生的恨意,都用在了那几年,来支撑自己走下去,活下去。
乔可依看着他,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没了先前的歇斯底里,平静破碎的声音像一潭死水,能牢牢把人束缚在里面,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么?每天一睁眼,看新闻看报纸看各种头条,卑微得像条狗一样,去寻找自己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没皮没脸的从一个个小三床上将他拖回来,然后听着他的辱骂与责难度过那整整一个白日。第二天周而复始。全锦城,所有人提起裴景天那个老婆,都只有一个词,花瓶,小三棒槌!”
脖子仿佛被人遏制住了般,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裴斯承看着她,有好几次,都想上前,让她别说了,可他却没有动。
整个人像是被胶水定住的木桩,麻木而残忍的强迫自己听着,把牙齿咬得死紧,下颌因紧绷抽出的线条刚毅而生硬,眼睛像冻结了一般,死死的扎在她身上,看着她大悲大恸的神色,听着她凄厉奔溃的诉说。
“你知道监狱里有多阴暗冰冷吗?老鼠像窜门子似的,每天半夜从被子上爬过去,时不时尾巴还能扫到你嘴巴里。所有的新人都会被欺负,她们会往你被子里泼尿,会把为数不多的食物分抢干净,把人饿得不死不活驱驶去替她们做事,然后跪着求她们可怜,分一点满是唾沫鼻涕的剩渣。不用工作时,还会把新人拉到共公浴室,剥光了赏玩殴打……裴斯承,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一定没见识过这些吧?这些,原本不该我受的。因为你一句神志不清,错失了良机,一步步,把我推到了如今的地步,需要靠还自己一个清白和那找不到对象的恨意来支撑自己活着,你是不是很得意?”
乔可依脸上泪水斑驳成一片,又卷又长的睫毛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毫无生气的低垂了下去。
她像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般,整个人都支撑在抠住扶手的手上,胸膛像破口的风箱,急促而剧烈的起伏着,好似随时都要报废,但她却毫无所觉。
僵立凉亭里的老爷子一脸老泪纵横。
自诩顾全大局的自己在乔可依刚出狱时,压下满腔对她的不满接纳了她。
原以为是自己大度,仁慈,没想到最后,这些东西却是把刀,伤敌之后,反转回来,直接戳进了自己的心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