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四年一月一日,在云荒彻底收复后,伽蓝帝都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做了一百多年皇太子的真岚正式即位,举行了登基大典,成为空桑的新帝王,也就是后世史书里所称的“光华皇帝”。新帝宣布废除沧流历纪年,改元号为“泰启”,启用了大批贤才,重新制订法典,废除奴隶制,册封藩王,划定疆土,做出了一系列的新措施,令百废待兴的云荒大陆为之一震。
六合八荒为之震动欣喜不已,各方归心,六部诸王到贺,西荒和东泽各部首领远来朝觐,甚至连海国也派出使者前来恭贺,盛况一时空前。
云荒历史上被称为“光明王朝”的时代由此开始。
然而奇怪的是,在大典上却看不见本该成为皇后的太子妃——那个百年来一直站在真岚身边,和他一起并肩血战守护空桑的白衣女子忽然消失了,只留下皇太子在万人欢腾中独自登基。
只有真岚知道,他的妻子在那一日已经悄然离开了帝都。他坐在高高的白塔顶上,万人的中央,静静凝视着脚下大地的某一处。他看到那个女子穿行在民众之中,用风帽兜住了一头雪一样的秀发,在欢腾的人群中走过,面带恬淡宁静的微笑。
在进入叶城水底甬道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白塔上那个金色的帝王,阖起双手弯腰深深祝福,对着他微微一笑,便转身隐没在欢呼的人群背后。
废墟之上的帝国复兴了,然而金座上的王者是孤独的,在欢腾里只是沉默的看着手里的辟天长剑和无名指上的皇天戒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星辰万古,惟我独尊。”
一声叹息从帝王的唇角透出,真岚用手轻轻覆盖上了那四行字,神色落寞。
大司命站在他身侧,没有再说一句话——那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凝望着如今这位万人之上凌驾天下的帝王,回忆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一百多年前,身为大司命和太子太傅的他,为了平息朝野党派的纷争、保护王族血脉的延续,曾经向承光帝进言、将这个少年从遥远的西荒沙漠强行带回,推上了继承者的王座——却不曾料想到,会给那个孩子带来如此命运多舛的一生。
自古以来,帝王之道从来都是孤绝之道。殿下,你是否……在心里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泰启元年二月十五日,南方叶城入海口一片欢腾。
湛蓝的大海宁静广袤,宛如一双温柔的眼眸,期盼着自己孩子的归来——时间已经到了,潮水在退去,露出了一片湿润的沙滩,声声海浪仿佛在召唤着族人回归。
龙神盘旋在空中,凝视着底下无数欢乐而激动的鲛人,低声叹息。
“启程吧……回到碧落海去!”海国的神袛在风里发出了第一句宣言,响彻天地,“我的孩子,回到你们的故乡去吧!都已经隔了七千年!”
激动的欢呼声爆发出来,震得海鸟纷纷飞起。鲛人们纷纷跃入了大海,在碧蓝色的水波里追逐飞跃,朝着南方碧落海奋力游去。龙在九天之上吹起风云,长风在他们头顶朝南吹拂,海浪裹着他们往大海深处退去,雪白的文鳐鱼和海鸥围绕在他们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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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恍如梦寐。
“湘,汀,寒洲,宁凉……你们听到了么?可以回家了!”碧和炎汐带着战士在浪尖上浮沉,默默阖起手掌,为那些为了今日而将生命留在了大陆上的同族招魂。他们解开了一个个布包,包中赫然是无数颗被剜出的心脏!
那些心脏如同枯萎的花瓣,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战士们的怀里。在获得自由的那一天,鲛人战士们将那些在战争中死去同族之心放入了大海,那些枯萎的心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重新丰润起来,仿佛活了一样的跳跃着,在海波之上载沉载浮,渐渐随着海潮归去。
“湘,你看到了么?”碧捧着那颗战士的心放入碧水之中,泪水盈眶,喃喃对着海潮低语,“我们终于可以回到碧落海去了,我们终于回家了!——你们的魂魄,请在天上化为星辰指引我们归家的路吧!”
碧在海中哭泣,多年血战中的一幕幕浮出心头,令她全身颤抖。
正是因为那些同族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前赴后继的战斗,献出了生命、尊严甚至感情,才有他们回归碧落海的这一刻。然而,既便如今可以回归于故土,却更多的东西被埋葬在了这片大陆。包括所有的回忆与爱憎……她把所有感情都留在了这里,归去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去看西方那片苍茫的大海。飞廉已经带着族人浮槎海上,远离了云荒,这一别将永无再见之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其实自己并没有真的杀死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晶晶。鲛人的血虽然是冷的,但心其实并不是没有温度。
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去回想了!
那些在战争岁月里的爱,都交织了无数的血泪,彼此双方都被巨大的洪流卷着,身不由己地错过,已经再也无法回头。
海国虽然复国,而那些跟随着冰族一起离开云荒的鲛人傀儡,却再也无法返回故土——他们的生命长达千年,和可怕的杀人机械并存,不知道在漫长的余生中,那些可悲的同族是否还有和族人的再见之日?而那个再见之日,是否又是两族你死我活的时候?
碧空里浮云悠悠,夕阳折射出凄烈的血色,宛如千古凝定的血泪。
千年的梦在这一日得以重圆,无数鲛人激动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成千上万的珍珠落到了叶城入海口的水里,明亮夺目,沉入水底——以至于之后十几年,时不时还有云荒人在退潮后在这里翻检出一粒粒明珠。
一切,都充满了回归的激动和惘怅。
新即位的空桑皇帝和诸位大臣也一起赶来,为曾经的敌人和同盟者送行。真岚站在岸上,静静凝望这一回归的盛况,身侧有无数巨舟缓缓滑入海中。这之前,他已下令让神木郡和望海郡的三大船王世家日夜赶制了一批木兰舟,提供给那些体力不足和伤病的鲛人乘坐,以便他们可以和族人一起走完这万里的归家之路。
然而此刻,他却在木兰舟上看到了那一袭如雪的白衣。
船已经起锚,白璎已经和同门师兄告别过,站在船头凭栏而望,手里执着一束芬芳的白蔷薇,长发在海风里舞动,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在看到空桑皇帝出现的时候,她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凝望着他,眼神宁静。
“再见。”他用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了两个字。
她却在风里宛转一笑,手臂微微一扬,将手里的花扔给了他。
在两个字的余音里,木兰舟猛然一震,船身从滑板上滑落入海,岸上的空桑战士解开缆绳,巨舟乘风破浪而去,转瞬和那些鲛人们一起消失在海天尽头。只余下空桑的帝王站在空无一人的码头,怔怔地望着碧空远影。
怀抱里,那束落下的白蔷薇散发出清淡芬芳的香味。
“啊?你在哭么?”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贸然地响起来了,有人扯住他的后襟,想拉转他的身体,“臭手,你……你没事吧?”
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强自一笑:“你怎么还没走啊?”
“就走就走!炎汐已经先带着族人去了,我马上要去赶上他——只是人家很担心你嘛。”那笙叹了一口气,手指摸过他的眼角,“咦,果然没有哭?臭手,你要记住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不可以随便哭的。”
“嗯。”他苦笑起来,看着那个丫头,“知道了。”
在云荒不过两年不到,那个慕士塔格上的苗人丫头就已经长高了许多,快要齐到他的下颔,然而说话的语气却还是那样没大没小。
“不过……”那笙歪着头,看着他叹气,“如果哭出来好受一点,那就哭吧。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一震,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一直都知道。”他喃喃,看着即将消失在大海之上的影子,声音飘忽,“可是就算知道了,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却还是……却还是觉得这么的苦啊。”
他喃喃说着,反复重复着最后一句。忽然间,有炽热的泪水难以抑止的滑落,濡湿了她的手指。
那笙难过地凝望着他,扁了扁嘴,仿佛也要同时哭出来。
“不要难过,”她说,拍着胸脯,“我会替你照顾太子妃姐姐的。”那笙眨着眼睛,许诺:“我会劝她回云荒的!你一定要耐心等着哦——如果有一天她想回来了,我一定会第一个来告诉你的!”
真岚沉默了良久,忽然呵地笑了一声,道:“我才不会等她。我已经当了堂堂的空桑皇帝,总不能空着后位,让三千佳丽一直等吧?”真岚眨了眨眼睛,正色,“你去告诉她,以后找老公可千万不要以我为标准,非要雄才大略英俊潇洒,将就一下就好,否则一定会一辈子嫁不掉的。”
那笙怔住了,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臭手,你……”
“丫头,你也是——不要见过了我这样的男人,就把眼界都抬高了。”然而那个人还是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她,苦口婆心,“我看炎汐就已经很不错了,配你足足有余。不要再得陇望蜀地缠着我了,太贪心了不好,乖,啊?”
“臭手!”满怀爱心留下来安慰别人的少女终于按捺不住,愤怒地暴跳起来,“你找死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臭美去吧!”
怒气冲冲的苗人少女跳下码头,戴着辟水珠冲入大海之中,转瞬消失。
凝望着她的背影,真岚唇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无论如何,总算有人得到了最美满的结局。那颗最纯澈的心拥有了最深湛的感情,一生都不会改变……那又是多么美丽的事情,可以冲淡所有血腥和乌云。
在凝望着那个少女背影的时候,他才会觉得离愁别绪会消散了许多。
怀里的白蔷薇依然芬芳,然而海风已经冷了起来。空桑皇帝站在叶城凝望着南方,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渐起,海滩空旷寂寥,茫茫大海上已经是一个影子也看不见了——从此,云荒上再也不会有鲛人,那一段持续了上千年的、血泪交织的历史也终于在他手里结束。
结束了……终于是,走到终点了吧?
真岚微微叹息,怀抱着那束白蔷薇转过身来,吩咐周围的下属:“走吧。”
帝王背向大海缓步离去。暮色降临在云荒大地,宛如一道沉重的记忆之闸铮然落下,将海那一边和大地这一边的所有联系,一一斩断。
“走吧!”西京在一旁一直凝望着这个自己的朋友、伙伴和君王,眼里露出了洞察的悲悯,在真岚走过身侧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岚回过头一笑,扬了扬手:“走,喝酒去!我知道你以前发过誓,除非空桑复国,否则滴酒不沾——如今大功告成,我们大喝一场去吧!我赌你喝不过我!”
西京放声大笑起来,重重拍着真岚的肩膀,君臣两人在暮色中勾肩搭背的离开,只留下一路爽朗豪放的笑声。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谢两由之。
所有废墟上的一切,也都将于结束之后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