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拂瑶有时清醒,有时一昏迷就是数个时辰。小狐、辰婉和闵月刚察觉时,吓得连忙叫来环姒。
后来她们常常见到,也就渐渐习惯了,每每见到她睡去,便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但不管拂瑶何时醒过来,看到床榻边的糕点都始终是热的,而枕边的丹药日渐增加。
拂瑶委实很感激她们一家对她的好,但一想到以后恐怕再没机会报答她们,心底终究还是有些黯然。
这一日,拂瑶觉得身子比平素好了许多,小狐便兴致盎然地讲起故事来。
但那些故事多是讲的狐妖和人界男子历经万般折难后,仍不容于世。或者是一对痴男怨女虽相见时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但最后男子仍然始乱终弃。再或者两人虽相爱甚深,到最后依然天各一方。总之到最后一定是起码得有一个魂断离世,另一个落得个凄凄惨惨,苟且偷生。
而其中最圆满的,莫过于两两都殉情而亡。
拂瑶想若是以前听到这些故事,许是多少会哀伤惆怅一下,但如今听来心中只觉平静。
有时候她想,倘若在很早以前,她就懂得“情”之一字原来是可以这样的镜花水月一场空,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满头白发,也不会有今日的痛彻心扉,心如死灰。
可惜,在很早很早之前,她就遇到了师父,想来这本就是注定的。
“拂瑶姐姐,其实世间情爱无非就是生离死别,多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你且放宽心,许多事情不必多想。”
拂瑶看着小狐颇为正经的表情,想必她说这么多故事亦是为了点出这句话,也难为她了,便点点头道:“嗯,小狐你说得甚对,我也如是想。”
“真的?”小狐以为自己的劝解奏效了,颇为高兴地想,难为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想到这个法子,不过能让拂瑶姐姐宽心一下倒也十分值得。
“嗯,自然是。”拂瑶浅浅一笑后,转眸望向窗外,最近几日,樱花树竟日渐凋零了,远远望去没有一丝生气。
小狐见拂瑶神色有些倦,便说:“那拂瑶姐姐你先休息,我听说白狐仙子今日会出关,我先去看看,她一定有办法助你恢复耗损的元神。”
“嗯。”小狐和辰婉,闵月走后,拂瑶便一直盯着窗外的樱花树出神,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寂然,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想,又或者什么都在想,总之,仿佛其他任何事都无法打扰到她。
她最近常常在想,原来她也可以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这在以前委实是从未想过,但这些日子做起来倒也自然,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都是,抑或都不是?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拂瑶从枕边拿出小狐送来的药酒,打开,香醇的桂花和着各类草药的味道瞬间飘散开,有一丝甘甜,但更多的是浓烈的草药味。她并没有喝,只是轻轻地晃动着瓶身,放在鼻尖下闻着,这个动作一直维持到她的手有些僵,才缓缓地拿起瓷瓶一饮而尽,一阵辛辣倏地在舌尖、喉咙口泛开。
很久没有尝过如此浓烈的酒,眼前一阵模模糊糊的,室内太过寂静,以衬得水滴落在手背上的声音如此清晰。恍然之间,拂瑶明了先前委实不该责怪先贤,喝酒与流泪一起果然是要畅快些许。
许久以后,瓷瓶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上。
最终,成全她的一场醉生梦死……
彼时冷风萧瑟,片地彼岸花开。
待采到最后的药引陀罗草时,瑶素全身上下的皮肉除了面容以外,已无一处完好。“你要五味药引已经找到,你快给师父疗伤。”她将五味药递到妍锦面前。
“没想到这么难找的五味药引都被你找到了,你的毅力还真让人叹服。”妍锦冷冷一笑,据她所知要取得魂昭根,必须忍受三魂七魄被撕裂的痛楚;要取得龙吟香,必须杀了龙吟香面前的守护神龙;要取幂川水,必须在冰火池里浸泡一日一夜,若是抵得住圣冰火的侵蚀,才能打开幂川洞取得洞中之水。而蛇馥花和陀罗草有剧毒,只要是生灵,一旦碰到它们皆会万毒攻心。
而她,居然不仅没死,还能全部聚齐!
妍锦瞥了她一眼,心中对她的厌恶和仇恨更胜,转眸说:“我自然会帮他疗伤,不过狱界封印的力量可非一般,就算你采到药,也需要一段时日调理。”
“那要何时才能完全恢复?”
“这我如何知道?”她瞟向瑶素,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冷笑道,“你如今这副德行,且先顾好你自己吧。”
妍锦神色鄙夷地瞟向她,看她的元神虚弱至此,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了吧?不过就算她这样死去,虽遂了她的愿,但也委实是便宜了她,不如……她在心中迅速思量,一条恶毒的计谋渐渐在她脑海中生成。
妍锦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忽然将无比虚弱的她扶起,从水袖中掏出两粒丹药递到她面前,“这可是耗费了我万年心血研制而成的心丹,你且先服下,对恢复你的元神或许有用。”
“你会这么好心?”她伸手拂开妍锦,淡声说:“拿开。”
妍锦浅然一笑:“你当真不要?我可是好心,说来我们并无仇怨,如今你带回药引,也算是遂了我的愿,全当是我谢你罢了。”
她定定地望着妍锦,笑了笑:“谢我?我救我师父,与你何干?不过我们确实素无仇怨,但是以你的为人,如此热心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素无仇怨?妍锦冷冷地盯着她,这才想起这贱人早忘了自己是上一世让她饱受魄碾咒之苦的罪魁祸首,害得她煎熬了无数个岁月才得以用禁术重新转世。哼!这贱人倒是忘得干干净净,但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瑶素知道她向来看自己极不顺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后,便要转身离开。
妍锦嗤笑了一声,“我委实没想到你都快到油尽灯枯之时,还能如此倔强。老实说我虽极讨厌你,就象你素来看不惯我一样,但也不至于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真有害过你么?我不过是不想你师父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还以为我们阎妖一族对你做过什么,我对你师父的心思你素来明白,我可不想他误会我什么。”
瑶素看了她一眼,接过丹药,便径直离去。
妍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黑瞳尽是晦暗幽深。倾华能对我施魄碾咒,你自然有办法让你尝尝被心爱之人逼到无路可退,跌进万丈深渊是何感觉!
妍锦嘴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之笑,诛神台会是你毕生难忘之地!
妍锦的丹药果真十分有效,修养了一段时日后,瑶素的身体竟真的转好。
她走在去师父寝殿的路上思绪一路飘散,先是想到了妍锦并非想象中坏,改日定要登门道谢才是,说不定她们还能握手言和……然后又想到师父,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之前他大多时候都是昏迷的,她只在临走前说,要到昆仑去采几只灵芝和雪莲回来给他补身,回来后又怕他察觉她一身的伤,只敢在最远的偏殿休寝,算算已有两月未见师父……越是想心中就越发的想念,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瑶素姑娘。”她走着,突然一个男子叫住了她。
她盯着他瞧了半晌,防备地问:“你是谁?”师父不许她四处乱跑,所以便在寝宫四周设下了结界,这里除了她和师父之外根本不会有别人,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男子恭敬地拱手道:“我是神族中人,瑶素姑娘甚少在族中走动,所以不认识在下也很平常。只是……瑶素姑娘此刻是否去找上神?他此刻不在殿中,我便是奉他之命特意来请你与我一同过去,到时候瑶素姑娘自会见到上神。”
“咦,那师父此刻在何处?”难怪此人可以越过师父布下的结界,瑶素此刻已经完全信任于他。
那男子笑了笑,道:“上神正在族中圣地与长老们商议狱界又被打开之事,上神虽暂且封住,但顶不住多时,瑶素姑娘与我去便知详情。”
“又被打开?怎么会?”瑶素心一惊,接着是透骨的凉意,莫非爹爹又……
“这在下便不知晓了,只是上神吩咐我带瑶素姑娘过去。”男子垂首说。
她凝神思索了下,快速说:“甚好,那你带路吧。”她太想见到师父了。
腾云而去,约莫大半日时辰,他们终于在一处大殿门口停住。
远远望去,甚是气派,这便是神族大殿么?走进些许,她依稀可见一袭纯白的背影,在空阔的大殿上显得越发的清逸绝尘。皎皎玉华,容绝天下,她曾经曾听小妖们如是形容他,可她一直觉得这世间的词没一个能配得上师父。
瑶素心中一喜,刚欲出口唤他,手突然被那男子以法术捆住。她惊诧道:“你做什么?”
那男子先前恭敬温和的神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狠厉之色,冷笑一声道:“妖女,你以为我真会带你去我们族中圣地?凭你也配么?我是带你来诛神台罪谢天下的!”
刚说完,渺渺云雾间,原本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赫然一变,四周突然伸出了九条巨大的雕龙石柱直插入云霄,两排威严气派的镶金玉石椅凌空而出,从她身旁两侧一直延伸到尽头。坐在上面的人神色冰冷而肃然,他们都齐齐地盯向她,看她的眼神有怒目圆瞠的,有极端厌恶的,有轻蔑嘲讽的,更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他们身后更是站着无数的神族中人,都怒目望向她,仿佛恨不得剜了她的心,吃了她的肉!
望着眼前这一切,她心中顿时升起些许恐惧,脑海中只想到师父,目光急急地循着正中央的那抹白色背影而去,叫了一声:“师父……”。
他缓缓地转过身,狭长的双眸直直地注视着她,却是全然的冰冷,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妖女,还不跪下!”那男子猛然向她双膝踹去。
“啊……”腿踝处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她双膝软倒在地,那男子趁势又踹了两脚,才住手。
“师父……”瑶素跪在地上,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他望着她,终于冷冷地开口:“将她绑到焚神柱上。”
“是。”
顷刻间,她便被绑到了巨大的焚神柱。
所谓焚神柱,其实乃是诛神台的一种刑具,被绑在柱上之人一接触到石柱,通体就好象被烈火焚烧一样,只不过被焚的是五脏六腑,而皮肤则无丝毫被灼烧的痕迹。这在神族都是最为严厉的刑罚之一,除非犯下弥天大错,否则绝不会被施以此邢。
为取魂昭根、幂川水、蛇馥花和陀罗草这四种药引,瑶素受的痛楚岂止是如今的数倍,而这痛楚远远抵不上她心口的痛,一颗心就好像被利刀剜得七零八落,此刻只觉得那里空得什么都没有了。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她注视着大殿正中央那一抹白色身影,气若游丝地问:“师父,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沉默许久,才对旁边的人交代说:“放她下来。”
她坐在地上,手撑在石阶上,喉咙涌上来的血将嘴唇染得殷虹无比,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身体一直在颤抖。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你师父。”
隐约间瑶素大约猜到了师父为何会如此,但是她想听师父说,只固执地重复着:“师父,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告诉我紫魄是谁!”
“不是的……师父,爹爹他只是……”望着他冷漠得几近厌恶的眼神,她突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就这样远远望着站在大殿正中央的人,只觉得自己就好像突然从万丈深渊跌落下来,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什么都不剩。
以前他曾说过,不管她犯下多大的错,都会为她遮挡,如果这个错大到他都无法弥补时,他会一直陪着她……可是转眼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一切全都变了,在他还没确定这个错是不是她犯下之时,就已经判定了她的罪!连一丝一毫的相信都不愿给她!
众人听到“爹爹”两个字后愈加激愤,怪不得狱界会如此轻易被他打开!原来是这妖女和他里应外合!无数嘈杂而激愤的声音顿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这边压来。“上神!不能放她走……”
“我就说她是妖女,根本不能进我们族中……”
“上神明鉴!不杀了她,我们族还会招来更大的灭顶之灾……杀了她……”
他扫了一眼众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意已决,立即放她离开,我不想在成亲之前,徒增杀戮。”
成亲?她猛然抬眸,日前在五禁之地取药引之时曾听过一些小妖说上神离墨为了联合阎妖一族之力将狱界彻底封住,意欲和阎妖族长之女妍锦结亲,但她不信师父会这么做,从来不相信。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每发一个音都艰难无比,“师父,当真要娶她?”
“有何不可?”
“为什么?”
“我做每件事都要向你解释么?我说过,从今日开始我便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吧……”
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许久之后,她颤抖着站起身,“师父,你真的不相信我么?”
“你还狡辩!”无比冷漠的声音渺渺传来,“封印一开,我们族人便在劫难逃,你居然犯下如此大错!我还留得你么?”
原来心如死灰不过须臾!她注视着他的眼,平静地问:“师父,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肯相信我?”
他连看都不愿再多看她一眼,默然无语。
“既然你们都说封印是我打开的,那我就以我的元神封印狱界,就当是我欠你们上古神族的。”她轻笑着转过眸望着他,只是那笑容中有太多的苍凉和悲楚,“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从此以后我们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诛神台上鲜血慢慢渗进泥土里,四周密布的白色曼珠沙华瞬间齐齐绽放成妖异的暗红,天地间只剩下猩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