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也迟疑了许久,思忖了许久,才慢慢往下翻了下一页。
第四页。
沈颢的书没了。
我直觉是你弄的。因为昨天沈颢和我讲了你的坏话。
只不过我不知道你是介意他讲的坏话的内容,还是介意我知道了你家里的事,亦或是间或有之(注)。
——
这一段日记旁边标记了一个小注。页面的下方就留了很短一行的注释。
注:其实我不在意你家里的事。我只在意你的感受。
辛也往下翻。第五页。
你好像在看我。一直都有在看我。
第六页。
你在看我。
你好像在跟踪我。
第七页。
你在看我。
你一直在观察我。
我确定。
第八页。
你在跟踪我。
我确定。
……
裴砚连着数天的日记内容都类似于同样的内容——似乎跃入苍黄色的纸张,一头扎进去,等再次浮上眼前来的,就是裴砚伏在桌案上,在异国他乡的月色之下,宽松地握着笔,眼睛却轻轻飘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眼前蓦然就回想起当时的场面。
有那么那一双玄寒又明亮的眼睛。看上去这双眼睛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甚至目光扫过如刀光剑影。但那双眼睛追在裴砚身上的时候,就仿佛一束能够自主聚焦的镁光灯,明亮到发烫。专注到极致。
一直到第十四页。
上面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很久之前的。那时他们和江右其、徐则厚一起吃了饭。在徐则厚一通大道理的洗脑之下,他们默契地在吃完饭后共同去往图书馆借阅《道德经》。
在图书馆分别以后,两人方向相反。但没多久以后,辛也就掉头往裴砚的方向骑车,并在裴砚家的楼下守候了很久。
照片就是辛也在守候了许久之后,走远了一些的时候,拍下的背影。因为暗,所以拍的很模糊,索性有路灯,昏黄的路灯把辛也清瘦的背影拍得还算清晰。
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说清。裴砚也许也不打算全部说清。
裴砚没有说。他是如何确定辛也在跟踪自己的,是怎样故意灭了卧室的灯让辛也误以为自己已经睡了,又是怎样躲在暗夜里看着辛也守在他家附近一直到离开的。
裴砚没有说。他是以何种心情在明知道辛也跟着自己回家的情况下,一路以往常的姿态骑回家的。他也没有说,他最终到底知道了多少辛也做的事。
但这就是裴砚眼中的辛也。一个连表达喜欢都不会,但却为了喜欢的人能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无息做很多事情的辛也。
是只有裴砚才能拥有和见证的辛也。因为只有像裴砚这样的人,才会不动声色地守株待兔,在暗处静静观察真实的辛也;也只有裴砚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欲擒故纵的高手,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是做着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却能让辛也前赴后继。
这张照片的最下面,写了一行字。字的笔记很重,应该是写的时候刻意写的很慢。昭示着写的人那时候注意力还停留在回忆里。
他写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第十五页。
辛也以为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裴砚回忆的细节。但是裴砚在写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再往下回顾他们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了。他在下面一页写了很长一段文字。
显得不那么是裴砚的风格。但一看上面写的内容,又似乎很像是裴砚的风格。
他这样写着:
我的人生其实很无趣。
我按部就班。我循规蹈矩。我克己复礼。无论我的灵魂是不是我,我的行为都会是这样的。这就像是一套被祁桐已经从头至尾设置好的程序,就算没有我的灵魂,这套程序也会理所当然地走下去。
你观察了我。
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要去表现我自己,展现我真正的灵魂。有时不管你有没有看我,我都会觉得你在看着我,那样我就能摆脱祁桐对我的设置,我就会想在你眼里表现我自己,以此——更加吸引你的关注。
你越是关注我,我就越是想活成我自己;我越是活成我自己,就越想吸引你的关注,想要你持续不断地关注我,甚至模仿我。正因为我越是靠近我的内心,我的心魔也被释放得越快,我就越想成为裴殊。
你看。
你观测了我。
你控制了我。
你决定了我一生的轨迹。
我的命运在遇到你之后是由你来决定的。我变成什么样都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形成的。
你眼里的我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或者说,你需要我什么样,我就想成为什么样。因为这样,你才能持续不断地关注我。
从一开始我感觉到你在观测我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你将改变我的命运。就如同单电子双缝干涉实验的那一粒单电子一样,一旦有了探测器的观测,它就注定会改变它的路径。
就像是光遇见水面必然会发生折射一样。而且当光入射的时候,只要它的入射角度确定,不管光这时有没有进入水面,它的路径都已经确定了。就像是当你观测我的时候,无论我当时如何做想,你都将改变我的命运,激活裴殊。
再回来见你时,我想我的病会再次治愈。但我想,爱你的裴殊永远也会活在我身体里,继续一起爱你。因为裴殊,本来就是因你的观测而唤醒的,是为爱你护你而再生的。
也许在一切还未发生以前,一切就已经注定。
注定我将耽于你的观测。
你的观测,才让我觉得我是真正地活着。
也许观测并不是一个足够浪漫的词。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成是——
我喜欢你看着我。
只看着我。
更浪漫的是,当我看着你时,你也在看着我。
……
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辛也哭了。眼泪仿佛也有自觉似的,晕开在了那一句“我喜欢你看着我。只看着我”话上。
他哭的声音很轻。是一种压抑多年的痛苦终于慢慢纾解的哭泣。
他曾经一度觉得他这些手段是见不得人的。小时他跟踪模仿那个受人欢迎干净漂亮的董千寻,他变得也穿上白衬衫,考好成绩,但陈秀丽依旧不喜欢他,董千寻甚至带着其他同学孤立排挤自己。
他观察过董千寻,模仿过董千寻,最后却被狠狠唾弃。他的处境也从未改变。但是他这个毛病却改不了了。他不自信,他觉得自己做的任何行为都是不讨人喜欢的,也没有人教他到底要怎么为人处世,他还是只会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别人,模仿别人。
直到他遇到裴砚。
裴砚同董千寻一样,干净漂亮聪明,能和所有人都打好关系。
他阴暗的心理在作祟,他偷偷观察他,想模仿他超越他击败他。但他心里始终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哪怕是后来他和裴砚的关系稳定了,他也没有主动向裴砚说起他之前偷偷监控他,偷偷跟踪他的事情。
但是于裴砚而言,他的观测并不是低劣的行为,反而是唤醒真实的裴砚的魔法。
辛也想。
真好。
裴砚不动声色一步步拉回做一个正常的高中生;而他竟然也曾一点点将已经对生活毫无兴趣的裴砚再次激活。
闹钟响起。过了五分钟。裴砚的电话如约而至。
卧室一直没有开灯,整个空间的黑暗流动成一片。辛也处在这黑暗之中,接通了裴砚的电话。
裴砚先开口:“看完了?”
辛也的声音很低:“嗯。”
哪怕辛也故意压低了声音,裴砚还是分明听到了辛也略带喑哑的哭音。不知为何,裴砚听到辛也是这个反应,他反而更加放下心来,甚至不知为何,温柔轻笑。
他说,“辛也。”
“嗯?”
卧室窗户开着。有冷风,轻轻缓缓地吹。
裴砚的口吻难得的有些武断与果决,“你完蛋了。你只能是我的了。”
通话两端静了会。
辛也在这一头无声地破涕为笑。
辛也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他问道:“你写的那些,漏了很多东西。”
“嗯?”
“很久之前,有一回体育课,我们一起做过仰卧起坐。还记得吗?”
裴砚明显迟疑了下,“——嗯?”
“你其实那时候没数清楚对不对,你说我做了58个仰卧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