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尹杰挤出地铁以后，再一次沿着街道走向那座小楼。一路走一路有点感慨地看着周围的店铺：家和药店的老板特别和气，偶尔过来买药的时候他总是特别贴心；“绿秦”小店一直出售老板妹妹自己设计的棉麻东西，号称“独立设计师”；“酒旗风”这家小饭馆是他们的午餐定点，每到中午就充满了吵吵闹闹的声音,一旦离职，以后应该少有机会再往这边来了。
公司楼下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有些发黄了，现下映照清晨的阳光，正欢快伶俐地随微风抖动着身体。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尹杰还幻想过今年深秋坐守这几棵银杏树捡白果儿，然后带回家交由老公炖排骨呢。
没错，看起来流风回雪一般的尹杰，骨子深处就是一枚大吃货。既热爱美食，又是易胖星人，同时还得保持体型美好，可以想见，一再被徐文丽用抹茶曲奇诱惑时尹杰的心里是何等怨念了。
走进公司，一切如常。尹杰和往常一样跟大伙儿打着招呼，走到座位上坐下。
她往自己的兰花骨瓷杯里拨了一撮碧螺春，走到开水机边沏茶。然后一抬头，
“哎呀，果儿，今儿这身衣服不错！”
果儿大约155的身高。平日里比较喜欢一些短款精致的裙子。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蓝色连衣裙，胸前和袖口有漂亮的蕾丝装饰。领口用银灰色丝带穿梭系起，丝带的末端是两只白色的蕾丝小铃铛，衬着白皙的肌肤和披肩长发。身着这身裙子的果儿柔婉中带着俏丽。
“一般一般，客气客气”。
果儿装模做样地做出一副娇羞样儿。
尹杰促狭地摸了一把她的小脸。笑着要返回座位。
“尹姐，问您个事儿。”
果儿拉着尹杰的袖子把她往外引。
一般情况下，尹杰不喜欢这种光天化日下试图避人耳目的亲密举动。或许是多年政府工作给她留下的影响太深，她不太喜欢和人交头接耳。因为这种无谓的举动通常可能引发一些不好的解读，而且还无从解释。她是一个相当怕麻烦的人，如非必要都尽量规避会引起麻烦的举动。
但今天是果儿，是她想推荐给徐文丽的人。她随着这力道向门外走去。
一直把尹杰带到了楼梯间，果儿才松手。
“什么事情那么神秘？说吧！”尹杰问道。
“尹姐，”果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您要离开？”
尹杰心里动了一下，却挽袖子做彪悍状：“谁说的？是谁巴不得我走？”
“您就甭管谁说的，能告诉我实情吗？”果儿无奈地拉住她。
“你问我这个干嘛？”尹杰又促狭地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难道说你有好去处了？说说！”
果儿横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还没有确定。如果您走的话，我想留下搏上一搏。”
“咦，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如果您不走，徐总对您的器重大家都知道。如果您离开，我们几个竞争一下，我还是比较有把握胜出的。”
尹杰没想到，在她眼中风雨飘摇的公司，员工之间的竞争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你咋那么有信心捏？”她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地打趣道。
果儿一点儿没笑，她很认真地说，
“现在售前、销售还剩下7个人。除去您之外，林冲、章琳琳、王蒙、肖峮、刘力扬和我。王蒙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他明确说过自己不适合做领导。章琳琳和刘力扬没人考虑。肖峮只关心衣服包包。就剩下我和林冲两人。林冲是销售，而且有业绩稍占优势。但我自认为全局观比他强，而且我有技术背景，以后和研发合作比他更具优势。做售前的时候但凡跟我合作过的销售都明白我在签单中起到的作用。这么些年下来，真要做销售我未必比其他人差。”
尹杰暗笑，最后一句其实可以不说。
“那我祝你好运。其实这和我真没关系，你好好努力争取吧！这是新公司，最大的。
果儿了然地笑了。两人说笑着回到办公室。
此事按下不表。
徐文丽有些烦躁。清晨十点了还没出家门，这对于一向勤勉的她来说几乎不可想象。可她今天就是不想去办公室，不想看见那个身影。
或许这就叫做“爱之深责之切”吧，因为寄予的期望更高，昨日被拒绝的时候，她甚至感受到一种遭到背叛的痛苦。虽然她也知道这本就是双向选择，对方本就没有义务留在公司和她一起苦苦支撑，可她还是心里难受。
一夜过去，受伤的感觉已经抚平了很多。她起身踩着厚厚的地毯走到窗边，“刷”地打开了落地窗的帘子。上午的阳光突然铺泻进来，洒满了她的全身，很温暖。她侧头看着大妆镜里的自己。身材匀称，皮肤紧致，穿着金色暗纹的贴身吊带睡衣。嘴角不由慢慢翘起。
她现在还能清楚记得那个女孩第一天进入北方铭泰的样子。
打从第一天起，这个女孩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虽然容貌不算顶漂亮，这孩子身上却有一股子“仙气儿”，总是让接近的人觉得清爽。她原以为尹杰开的第一单会是神龙公司————神龙的李总初遇尹杰的时候，眼睛里的亮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可谁都没料到尹杰会独辟蹊径地从韩国老太太那儿入单破零。当然最后神龙也一样没能逃出这清秀女孩子的五指山，而且她神奇地把李总那点贪欲给成功转化成了慈祥的关爱之情
即使今天，尹杰手里还握着几个大客户，包括外专编译中心和那几所大学。说到曹坤，徐文丽能确定尹杰之前并不认识他，可她就能那么自然舒服地拉上关系，而且把关系做得那么铁。尽管尹杰表现得规规矩矩，甚至在众人面前刻意保持和曹坤的距离，可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气场就是简写的“信任”二字。
徐文丽确认尹杰是那个能帮她开疆拓土的人。
然而，尹杰昨天的一席话把她热切的心打到了谷底。就像在烧的正旺的火上泼了一盆冰水，只余下潜伏在木炭里的微弱的火苗和呛人的青烟
恍惚一夜之后，她心情舒缓了许多，但仍有一些心浮气躁。
“丽丽，还没起床吗？起了就下楼早餐吧”。这是裴姨的声音。
徐文丽父母都身居高位，她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官二代”。父亲已经离休，母亲还在任海关监察司司长。姐姐现在是一个大型地产集团的总裁。在父亲的鼓励下，她坚持自己打出天下，即使如今遇到难题她也想尝试着自己先解决，害得母亲天天担心，特地把裴姨送来照顾她的起居。
“尹杰走后，营销这一块怎么办？难道以后我自己抓？”她喝着燕窝，皱起了眉头。
突然，她想起昨天尹杰说的话，愿意把机会留给合适的人，难道她那儿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徐文丽的白色宝马停在楼下的时候，时间已是正午。她上楼走进大厅，不出意料地看见一个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听到动静，尹杰啜着香茶转过身来。
“文丽总。”
“怎么不去吃饭？”
“等您。”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徐文丽心里舒服了很多。
“走吧，我也没吃。夫妻肺片走起。”
两人都嗜辣，只是平日里都不常吃。尹杰是担心诱发咽喉炎，她从小呼吸系统就容易出毛病。徐文丽则是为皮肤着想，她肤色偏黑，而且是疤痕体质，一旦起痘就一定会留下痘印。
两人到峨眉酒家坐下以后，徐文丽点了水煮肉片、夫妻肺片，尹杰点了豌豆尖和瑶柱清汤娃娃菜，再点了一碗米饭。
峨嵋酒家是帝都的川菜老字号，1950年就创建了。第一任主厨伍钰盛大师毕生精于川菜。据说曾经辗转上海、香港、澳门，而且专门接待名人政要，声誉颇高。在峨嵋酒家主厨40余年，创立了自成一家的“峨嵋派川菜”，发展至今。虽然伍老爷子已经退休多年，峨嵋酒家在保持传统菜肴的同时也不断进行菜式创新，但独树一帜的“峨嵋派川菜”至今仍然没走板儿。根据峨嵋简史记载，峨嵋酒家曾在50年代承办了为抗美援朝将士庆功的功臣宴，这是“峨嵋派川菜”在历史上最为荣耀的一章。峨嵋酒家的名号也由此逐渐打响。在其开业10周年之际，梅兰芳梅先生宴后提笔赠诗“峨嵋灵秀落杯盏，醉饱人人意未阑。应时识清培育广，良庖能事也千般”，至今传为佳话。
菜上齐了，尹杰按惯例把米饭拨出一半到自己的碗里，余下的半碗米饭放到徐文丽面前。
徐文丽单刀直入地说：“昨天你给我的冲击很大，几乎一夜没睡。”
她看着尹杰的眼睛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再多挽留也没有意义。我想知道你对自己留下的营销摊子怎么考虑？”
尹杰微微腹诽，我还没接手呢，说什么“留下的一摊子”呢？
她微微笑了笑，也直截了当地说：
“我就知道您了解我。”
放下筷子，正色道：
“我的想法是这样，您看看有没有可取之处。
公司目前主要为大型的企事业单位和国家机关定制翻译系统。也就是说我们的主要客户是资金比较雄厚的政府和大型的企事业单位，但并不是说中小型企业这个市场我们就不再参与了。首先来说定制系统项目，好处是项目金额比较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比较丰厚，不好的地方也是因为项目金额较大，对销售的限制性比较强，审批周期长，对资金实力要求比较高，另外还账期比较长。这是我们的主营业务，我猜想您的业务重点也必然放在这里。“她询问地看了看徐文丽。
徐文丽点点头，“目前公司的积累，无论业务还是技术，都在这个领域。因此我不可能放弃这项业务。“
“不仅不放弃，您应该还会着重拓展。那么我的建议是，在挖掘定制客户的同时，也针对老客户开发新的服务项目。以外专编译中心为例，他们涉及到的词汇和翻译内容，除了覆盖外交、外贸、各产业领域之外，更多的还有政策性词汇。说到政策性词汇，估计没人比他们更专业。其实他们自己已经收集整理，但因为人手有限，方式方法受局限，整理出的内容也比较有限，大部分至今还处于碎片化状态。在我们的系统进入使用之后，可以通过其中的“新词典”按键收集相关专有词汇，加上他们之前的积累，利用我们自己的专业技术，为他们提供自有词库整理服务，然后把整理成果整合再次进行系统升级。您看这样是不是可行？以后还可以和编译中心合作，把专有词汇整理成词典，联合出版。”
“出词典？”
“电子词典。”尹杰眨了眨眼睛。
“那不是降低了我们的竞争优势了吗？以后别人买词典了，或许会影响定制系统的销售。”
“影响应该很有限。电子词典本身就是一项业务，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出专有词汇词典同时还能标榜公司在行业里的专业性和话语权，提升品牌形象。词典出售之后，真正从中获益的应该是自由翻译人员。作为我们目标客户的企业和机构，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业务不是翻译，所以他们必然会寻求更有效率的方式，那我们的系统就闪亮登场了。而且词典的销量您都不用愁”
“为什么？”
“您知道这词典对于外专编译中心的作用是什么吗？”尹杰又微笑了一下。
“规范翻译统一翻译统一表述统一声音！对，统一对外的声音！”
“没错，所以词典印制出来以后，各级政府都会认购的，相关人员都得用。单单使用授权，即使和编译中心分成，您算一下这数额得有多大？”
徐文丽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编译中心有它的特殊性。但其他企业同样也有其行业特殊性。只要瞄准这些行业特殊性就可以运用这种服务模式。再说那些中小企业。通常说来请专业翻译对他们来说开支不小，但他们又想体现专业性，这就是一个两难。怎么办呢？我建议开发翻译系统的网络版，有偿使用。或许也可以在公司的官网留下综合性翻译系统的接口，实行会员制，一次付费保证一定字数的机器翻译，字数满了以后继续缴费。机器翻译之后如果客户有需求可以提供后台资深翻译的有偿校正服务。这可以极大地减轻中小企业的成本压力，也为我们开辟了另一条收入通道。当然，有偿校正也可以按字数管理，实行月结。一段时间后我们应该能够聚拢一大批稳定的中小企业客户，发展好的以后会变成定制服务客户，其他的也能开发出其他业务需求。”
徐文丽苦笑着说，“怎么办，我更不想放你走了？”
尹杰轻笑了一声。
徐文丽说，“公司现在规模太小，做到你说的这几条已经很不容易。我回头再仔细思考一下。比起这个来，我倒是更在意你对继任者的意见。怎么样？你回去拟招聘广告，等人招到帮我培训好了你再走？”
尹杰不好意思地摸着手上的玉镯说，“其实徐总，您身边已经有疑似合适的人了，应该不需要再外招了。”
徐文丽用眼神表达了疑问。
“陈果，您觉得如何？”
“果儿？你的推荐理由？”
“我认为果儿专业技术能力强，又有不错的销售能力，看事情非常有全局观。”
“不错的销售能力？从哪儿看出来的？她看起来太与世无争了。”
“假象啊假象。”尹杰笑道。“您还记得章琳琳破零的那个项目么？”
章琳琳就是特别喜欢小道消息的肿眼泡。
“当时章琳琳签单回来以后，大说特说自己千辛万苦谈下的项目，果儿也只是笑没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项目方当时已经决定把项目给雷神了。是果儿故意到健身中心‘偶遇’项目方的财务总监阮龙，想法子掺合项目决策会，在会上针对客户需求，把雷神和北方的产品进行交互比对，回应了项目方的一系列顾虑，期间还拉着阮龙几人到kind还有其他几个客户处调研，最后才签下的项目。”这过程几句话就能说完，可实际做起来岂是这么容易的事？
“果儿给你说的？她怎么下这么大功夫帮章琳琳？”
“项目方投资总监是一姐们的朋友，聚会碰见时说起来的。她说起这事儿都有些感慨，说是不知道果儿这么小小瘦弱的身体里，居然蕴含着这么大的韧性！”
徐文丽沉默了。其实这是个太典型的案子，如果在有人逐步指导的情况下做到了，只能说执行力不错。可如果从头到尾都是果儿自己设计亲自实施的，那她的全局观，策划组织能力，综合实施能力，确实值得重视。关键之处在于，她只是售前工程师，即使丢了合同只要不是技术原因，追责的是也销售，而不是售前。
“她和章琳琳关系好？这么帮她？”
“那投资总监也问过她，果儿的回答是‘我也在这个案子里，不想白费努力’。”
这种好强是不是有价值看爆发在什么地方。对于如今这个年轻的公司，对于销售部负责人这个职务，这种好强对果儿毫无疑问是增分项。
“还有一个事，今天上午果儿找过我。”
“嗯？”
“她想知道我是否离开。如果我离开她想争一下这个位置。”
她把上午的谈话原原本本跟徐文丽说了。
徐文丽点点头。“好的，我接下来会重点考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