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将人拉进屋内,让他用干帕子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后再换上新买来的衣裳。
少年换好衣服后走出来,她目测的不错,衣服笼上身略大了些,小孩太瘦了,寻常人家这个年龄的少年这衣服还小了呢。
她让少年把裤腿撩起来,对着大夫说:“大夫,你快帮我瞧瞧他的腿还能接吗?”
少年看着背着药箱的大夫捏着他的腿仔细检查,他伸出手捏了捏舒大家的衣袖,发现舒大家到现在都还没换衣服。
他缩了缩腿,对舒大家开口道:“不用了舒大家,不用为我花这么多钱。”
舒云不理会他,只对大夫问道:“这腿?”
大夫摇了摇头,“断了太久没及时处理,已经治不好了,这位小公子怕是只能瘸一条腿了。”
大夫简单替少年的腿伤做了些处理,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扭曲,用两块木板夹在少年纤细瘦弱的小腿两侧当作一个固定,有利于少年腿伤的恢复。
“其他的伤,”大夫看了看这孩子身上其他的伤,“是一些外伤,抹些药,静养一会儿即可。”
舒云叹了口气,付了诊金“有劳了。”
其实这腿伤若是用仙术自然能恢复如初,可她如今身处凡间诸多限制,只能遵守凡世规则,可惜了这孩子一条腿。
大夫摆了摆手。
少年在大夫走出门后“扑通”一声跪下,紧拽着舒云的衣角不放,“您别嫌弃我,我瘸了一条腿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洗衣做饭打扫庭院我什么都能做。”
舒云闻言愣了愣,“不必……”
少年猛地红了眼眶,头猛地低下,这是他第一次下跪,也是他第一次这样感激一个人,可惜自己断了一条腿。
舒云把人拽起来,弯腰与他平视,跟他说道:“这个世道下跪是最没用的方式,人不能自轻自贱,否则别人就会轻贱你,人若是自重自爱,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她揉了揉对方柔软的黑发,“我并不是嫌弃你的腿伤,是我庭院里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少年内心因为她的前一句话受到震动,又因为她的后一句话跌入谷底,他纤长的睫毛无力地搭下来,“我真的什么都能干,脏活累活我都不怕,我想留下来,您就把我当个阿猫阿狗,我吃的少很好养活的……”
舒云收回手,双手拢入袖中,有些无奈。
她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一世,就这样把他又放回去,体力活他一个小孩怎么拼得过其他成年人,这凡世乱流中难以生存。
罢了,就当是顺手养个小孩了。
“那你……”舒云打量了一个这个庭院,“那你以后住侧屋吧,平日里做做饭什么的。”
少年漂亮的黑眼睛里一下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您肯留下我了吗?”
舒云点点头。
少年笑了起来,苍白而初现俊秀的小脸上有两个梨涡浮现。
舒云换了身衣服后,带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侧屋,方便他休息。
“你的伤没好之前,家里的事你不用插手,伤养好了再来帮我打打下手。”
少年被她抱着放上床榻,听见她的话,手拉住她的袖口一角,“我的伤不要紧的,我能干活……”
没用的仆役是会被丢掉的。
少年从小的生长环境教会他,一定要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价值,展现出自己的可用之处,否则就会被扫地出门。
舒云扫过少年红肿起来的小腿,如果真让少年拖着这样的腿给她洗衣做饭,她舒云也太过荒谬了点。
她皱了皱眉,语气沉了下来,“听话。”
教育小孩嘛,她有经验,蓬莱门下一众小辈她又不是没管过,控制好表情,语气严肃下来,威严就显露出来了。
果不其然,少年一下就不说话了,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上。
湿哒哒的头发贴在有些淤青的额头上,柔软的睫毛因为舒云突然加重的语气而轻轻抖动着,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他这副样子舒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了些,眼前的少年充其量也不过十几岁,蓬莱门那群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说也有几百岁了。
这样一想,这少年的年纪在她们蓬莱就是一个幼儿。
舒云赶紧柔下声音,揉了揉少年的黑发,安慰道:“你好好养伤,争取尽快能帮上我。”
少年漂亮的眼睛看过来,重重地点头,像是在做什么很重要的承诺。
顺手收养的少年如此乖巧听话,舒云十分满意。
“你擦干头发后早点休息。”
舒云打量了一下侧屋,经过一番打整后,勉强也能住人,改日再仔细收拾收拾。
眼见着舒大家要走,少年有些不安地问道:“您要去哪?”
“书房。”
舒云回头,少年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
她想了想走到屋边,推开窗户,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房屋,“我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再晚一些你能看见那里亮起灯光。”
她很认真地与少年对视,夕阳西下之时橘黄的色彩重重晕染在天边,温暖的光线映照在她的脸庞上,清冷的道袍上也沾上了人间烟火色,“别怕,我既然答应留下你,就不会反悔。”
这样温柔的天色下,有这样一个温柔的人轻声安抚着少年,让他别害怕被抛弃。
这一幕被孤苦伶仃、独自成长的少年珍藏在心里,在往后舒云离开的日子里被拿出来一遍遍地回忆。
少年满身的伤在舒云养了他一个月后才勉强好全,只是右腿小腿上落下了病根儿,好好的一个俊秀少年却年纪轻轻成了一个跛子。
清晨舒云踩着点到达风府为风子译讲义,为他以后仕途平顺打下基础,又踩着点回到小巷里的庭院中。
一进门就看见家里养着的少年脚下垫了个木凳,把洗好的被单和衣物整齐地晾晒在院子中,整个庭院都漂浮着皂角的香味。
“怎么又出来了?”
少年见她回来了,三两步跑过来,熟练地接过舒云手中的书本,“我的伤已经全好了,我能干活了。”
“是吗?”舒云蹲下身撩起他的裤腿,“我看看。”
红肿已经消下去,少年纤细苍白的小腿从外观上看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有在行走时,才能看出端倪。
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舒大家查看。
舒云放下裤腿,轻轻笑道:“确实好了。”
少年好看的眼睛亮了亮,“舒大家今晚想吃什么,我来做饭吧。”
“不急,”舒云指了指庭院后方,“你不是一直好奇书房里面长什么样吗,我带你去看看。”
虽然少年没有跟她说过,一直规规矩矩地待在前院,可她偶尔见他趴在侧屋的窗边安静地看着后院书房。
少年目光落在手里舒大家带回来的那本书上,上面写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神色有些黯淡,“我可以进去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
舒云微微弯下身握住少年湿冷的小手,拉着他在庭院里四处逛逛,让他对这里有一些简单的认识。
舒云指了指主卧后一条小道,“这条小路后面连着书房,这一个月我想让你静养所以让你别走动,现在你好了庭院里你可以多逛逛。”
她拉着少年走上那条略有些狭窄的大理石小路,握住少年的手微微收紧了两分,低声提醒着,“小心些,这里容易脚滑。”
少年乖顺地跟在她身旁,一步一步踩在大理石上,走得很小心,偶尔偷偷看一眼舒大家握着他的手。
那双手比他见过所有人的手都好看,五指白皙纤细,比浣纱楼柳儿姐的手还要好看。
柳儿姐未曾入楼前养在农家做农活,后来即便磨平了老茧,那双手无论怎么保养肌肤肌理也不够细腻。
舒大家的手柔软温暖,纹路浅淡到几乎看不见,这才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双手。
现在这样一双柔美的手,五指微拢把他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人的手握在手心,温暖的体温从舒大家的指腹传到他的手背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这是他能享受的命运吗?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紧舒云,瘦骨嶙峋的身板靠近了身旁的青袍,冰凉的小手反握回去,紧紧抓住舒云的一根手指。
如果上天真的睁眼可怜他,那就请保佑他能一直跟在舒大家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