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门房老远就看见了自家少爷的身影,以及紧随其后的那一排娃娃。
还未等几人走近,门房飞快跑下阶梯躬身相迎,“大少爷可算回来了,方才陈大夫来过,老太太这会儿心口闷的厉害,正差人到处寻你呢。”
周暮声一听,神色立变,不过转眼又恢复如初,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寻到了昱哥儿,这就带他去见祖母。周叔,麻烦你先带他们去前厅,用上好的茶水招待着,等我见过祖母就来。”
门房听闻惊讶的抬头,看见周暮声怀里那个小小的团子,眼眶霎时变红,“小……小少爷!可算找回来了!”抹抹眼泪,门房又道:“少爷快去老太太那儿吧,久了怕是不成,您放心,老奴一定将姑娘公子们安排妥当。“
周暮声点头,迈上门槛时神色略略迟疑,“姑娘……”
寻欢不疾不徐的,“公子有急事就且去吧,我们等一等无碍的。”
周暮声这才抱着周昱飞快的往内院跑,徒留一道残影。
门房并未轻看几人,更遑论自家公子有吩咐在先,“姑娘,小公子们,请随奴来。”
将他们引进前厅后自有人接待,门房见为首的姑娘神情淡定,这才悄悄退出去。
前厅宽敞明亮,桌椅摆件儿无一不精致。
正对着厅口的院子立了几座雕刻自然的假山,中间还余留一个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只不过入了冬,不说荷花,就是荷叶也都变成了黑褐色,看过去颇为萧瑟。还好几尾赤橙鲤鱼不断穿梭在荷梗间,给这份萧瑟增添了些许生气。
“姑娘,喝茶。”
款款而来的婢女轻放茶盏,神色如常退下,步伐轻柔而迅速。
四个娃娃挨个儿坐在椅子上,除了曲灯,其余三个都望着面前的藕荷糕和香芋团子咽口水,却因为寻欢没有出声都不敢去拿,只时不时用渴望的眼神瞅瞅她。
寻欢喝了口热茶,稍稍颔首。
虽然嘴馋,可他们几个到底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再加上陌生的环境使然,都只拿了一块小口吃着,一点不见之前的狼吞虎咽。
寻欢摸摸曲灯的手,见有些凉,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喝一口暖暖身子,等那个大哥哥出来,你也许就能回家了。”
田宁吃完一块没有再拿,舔舔指尖看向寻欢,“姐姐,我们也能马上回家吗?”
“是啊。”寻欢看了一圈都垂目不语的婢女,轻声说道:“很快就能与家人重聚,以后可不能再调皮,出去玩身边定要有人跟着,再不见了,姐姐就是长了翅膀也救不了你们,记住了吗?”
几个小的齐齐点头,嫩白的小脸一派严肃,不符合年龄的神态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寻欢却觉得这样很可爱。
又看着他们吃了两个香芋团子,那头去看望祖母的周暮声才匆匆赶来。
“招待不周,实在对不住。”
周暮声神态歉疚,“姑娘稍等,我父亲母亲和祖母随后就到。”
见他眉宇间的褶皱不再,寻欢知道他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她站着,四个娃娃也通通起身,乖乖的站在她身边,不吵不闹。
周暮声多看了她一眼,“姑娘当真好心肠。”
寻欢只笑,也不多说话。
须臾,伴随着一袭浓郁的药香,周府的主人终于姗姗而来。
为首的老妇人约摸四五十岁,身着深紫软绸,略略花白的头上简单的插了两根金钗。虽然保养尚好,但眉目间夹杂着浓浓的病气,只有一双眼睛明亮些。
扶着她的是一位年轻妇人,面容秀美,身姿婀娜,面上略显怠倦,但唇角的笑意却怎么都止不住。
寻欢眼尾扫过去——抱着周昱的男子大概就是他父亲了。
周老夫人不知先前听了什么,看见款款而立的寻欢先是凝视片刻,脸上缓缓展开笑容,一把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你救我们昱哥儿的恩情可比天高。姑娘先前的要求暮哥儿都告知老身了,他父亲方才也派人去做了调查,想必这几个小哥儿不久便可归家。姑娘可还有别的要求?若有的话便大方说出来,老身定会满足我们周家的恩人。”
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寻欢心中一刺,先是看了眼扶着周老夫人的周暮声一眼,又看了看眼里闪烁着精光的周老夫人,喉间一紧,嘴里婉拒的话就说了出来。
“老夫人不必客气,遇上这种事,不论谁都是要管一管的,所以谢意就不必了。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这几个孩子能与家人重逢,我便心满意足了。”
几个大人互相看了看,眼里的迟疑打消,面上的笑容这才真诚了一分。
客厅蔓延的窒息感一点点消减,寻欢轻吐郁气,心神一放松,后背竟然出了一身汗。
手心里塞进了一个温凉的东西,寻欢微微垂眸,给了面色紧绷的曲灯一个安抚的笑。
“把昱哥儿给我。”
周老夫人在主位坐下,周娘子和周老爷分别坐在两侧,目光都双双望向她怀里的奶团子。
寻欢坐在原地,眼尾不期然扫过周暮声,被他眼里的失落和渴慕怔住了。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主位上训斥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暮哥儿,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周暮声神色一顿,立即起身跪在大厅中央,“暮声不该在还未下学时就回来,此为一错;更不该在还未下学时就去了城外,此为二错。既然错了,暮声甘愿受罚。”
周娘子弱弱的看了眼母亲不满意的神色,企图为大儿子辩驳几句,“娘,若不是暮哥儿晌午出城,怕是到现在还寻不回昱哥儿……”
忆起娘卧房内散发的栗子香味,周娘子鼻子一酸,“更何况,暮哥儿出城也是为了尽自己的一片孝心,如今昱哥儿也回来了,娘不如就免了他的罚吧……”
周老爷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娘,今日是大喜之日,罚不罚的,听了多晦气……”
余下的寻欢就没再细听。
她看不清少年郎的神情,只因他虽然跪的笔直,但脑袋一直都是低着的。
上头的几个大人言语间或有几分心疼,但寒意深深的日头里,婉劝者有之,免罚也允了,却没有一个人去想着拉他起来。
唇瓣抿紧,睫毛低垂,一小片阴影打在少年鼻梁一侧,几乎让人无从揣测他的情绪。约摸是寻欢的视线太犀利,少年郎微微侧眼,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愣了愣,随后露出一个通透的笑容来。
上方疼惜的对话从跪着的周暮声身上转移到了半眯着眼的奶团子身上,各种温情关爱倾泻了周昱满身,直到门房领着人匆匆而来。
周老爷给了周暮声一个眼神,见他乖乖起身才稍稍松了口气。
“老爷,您吩咐奴去寻的人都寻到了,几位小公子的名字特征也都对的上,奴这才带他们过来,您看?”
周老爷冲他挥挥手,“下去领赏吧。”
来的人有五个,一到大厅就纷纷扑到自家孩子跟前,抱着他们哭了会儿才对寻欢千恩万谢的,在周老爷的示意下,几个大人领着对寻欢万分不舍的娃娃们都走了。
临走时还给寻欢说了自家地址,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如此一来,娃娃里便只剩下了曲灯。
周老爷对他没有印象,但周暮声有。他说了曲灯的姓,周老爷立马想起来了,于是望向曲灯的眼神也略有怜意。
“既是知晓住处,暮哥儿便差人将他送回去,希望这孩子还能赶得上——”
脚尖一痛,被周娘子踩了一脚的周老爷立马住了口,示意周暮声行动。
周暮声走到曲灯身边,弯下腰,“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语毕就想去牵他的手。
曲灯小脸越绷越紧,躲过周暮声的手,整个人躲到了寻欢身后,两只小手揪着她的衣裙,粉色的褶皱从腰际往上蔓延,消失在了短褂里。
寻欢沉思片刻,反手握住曲灯的,试探着开口,“方便的话,我想陪着灯儿,公子意下如何?”
这种事没必要向旁人请示,尤其人还是她救的。
周暮声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姑娘愿意跟着自然是好,如此,那就一同走吧。”
临去期间,周老夫人叫住了寻欢,“姑娘稍等。“给周娘子使了个眼色,“把姑娘的谢礼拿给她。”
周娘子反身从自己的贴身婢女那里拿了一个浅金色的荷包,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向她,“周府上下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这是一份小小的薄礼,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寻欢没有接,“对我而言最好的谢礼,就是你们小公子的安全。谢礼还望夫人收回,我怕自己受之有愧。”
话一说完,堂上几人神色各异,尤其周老夫人,眼底的不虞几乎快压不住了,“姑娘莫不是还是别的要求?你小心说出来看看,若是能满足,老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不必了。还有,周小公子身上有伤,你们抱的这般紧,怕是迟早会裂开。”敛去眼底的不耐烦,寻欢牵着曲灯转身就要走。
周娘子一时举棋不定,得了周老夫人的点头,立马将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寻欢怀里头也不回的走开。
“收下吧。”
周暮声神色莫测的看了眼她怀里的荷包,低声道:“我知姑娘不喜与我们这样的人家打交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收下谢意,从此,再不往来。”
他面上隐有悲色,无声吐出一口气,率先离开了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还没彻底走出前厅寻欢就听到了来自身后的鄙夷,“还不是见钱眼开的,若不是你将荷包硬给了她,还不知要怎么狮子大开口,不过是救了我们昱哥儿,还敢在老身面前拿乔?!”
周暮声的背影一僵,不过稍顷便恢复正常,继续在前边带路。
寻欢捏了捏曲灯的耳垂,见他没有受到影响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才放了心,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个再也不想二次踏入的深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