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之事,寻欢并不想大肆声张。故而,除了寥寥几个生意上往来之人,余下的便只剩些街坊邻居,以及周暮声和曲宅的人。
待到天色将晚夜幕来临之时,新宅新买的下人已经手脚利落的将残席撤干净了。
将周暮声送到门外,寻欢略一颔首,“周公子慢走,路上小心。”
周暮声只一抬头,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眼前之人的声音微微泛着倦意,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瓷白的脸上透着两抹红,双眼生潮,唇色艳艳。
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刮过,几缕发丝被风起,待风停下,她面上却还残留着几根。周暮声恍惚了下,不受控制抬起右手,就要朝她面上拂去。
“阿姐!”
曲灯手上拿着件白色披风,一路疾走过来却不见喘息,将披风给寻欢系好,揽着她的肩后退了一步,周暮声还未来得及触碰寻欢的手也正好放下。
“天色已晚,城中近日不甚太平,老师还是早些回府为妙。”
寻欢拍掉肩上的手,拢紧披风,“灯儿说的是,周公子快回去吧。”
周暮声紧紧抿着唇,带着深意的视线从曲灯面上晃了一圈,方才拱手告辞。
寻欢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出了神,脑袋冷不丁被一双手掰回去,当即挑眉,“……你在干嘛?”
阿姐今日迁居。
阿姐今日,岁满二十。
今日过了便是明日,明日,她便要离开这里。
曲灯敛下心中的醋意,收回手,“没干嘛。外面风大,我陪你进去吧。”
“你也回府吧,今日起……”宅子门框右侧的墙上挂着厚重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寻宅”两个字,寻欢的视线顿了顿,才又开口,“今日起,你我便是彻底的两家人了……”
“你将年满十六,已经不小了,曲管家也帮不了你几年。往后,行事作风需为府里多做打算,万不可恣意妄为,学业也不能荒废,若实在不想行科举之路,便是考个功名去教书也是好的。再或者,你实在抗拒,我的铺子往后也都交由你打理,总不会让你为银两发愁。”
站在门槛边,两人的身高几乎相当,寻欢抬手将曲灯头上的束巾整理好,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目带欣慰之意,“我的灯儿,真的长大了。”
养了他十年,也只有在这一刻,寻欢脑子里才真正有了确切的念头。
“你总不会让我失望的,无论如何,阿姐都信你。”
曲灯站在台阶下,神色不明的看着眼前被关上的门,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想长大的念头。
夜色骤起,两边的房屋逐渐有人点亮门前的灯笼,曲灯踏着唯有的光芒,一步一步走向了,再也没有她的地方。
*
南城。
聚眉峰顶,渡山寺外。
初春时节,南城的桃花开的正艳。
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纷涌而至,只为一窥掩藏在深山冷寺的人间至景。
有着灰袍的僧侣们从人潮中穿行而过,更显掩唇娇笑的少女们身姿婀娜秀美绝伦,屡屡引起锦袍公子们的温和注目。
此时,一位头顶新烫了戒疤的小和尚怀里捧着什么,用宽大的僧袍遮着,一双大眼儿机警的看了几眼来寺内踏春的行人,这才低下头,紧了紧怀里的东西,疾步走向人烟稀少的地方。
姹紫嫣红飘然远去,院墙两旁藤蔓环绕,小和尚踏着沾满青苔的灰色石板,神情稍稍放松了些,停在了一扇紧闭的禅房门前。
抱紧酒坛子,小和尚轻声道:“女施主,慎言已将桃花酿取来。”
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和一只胳膊,“多谢小师父。”
慎言不敢抬头,微红着脸将酒往门缝里递了递,呐呐道:“师父吩咐过,为女施主取物,不必言谢。”
想了想,慎言又道:“施主莫怪慎言多嘴,施主的伤久未痊愈,还是……少斟饮未妙。”
语毕,不等回应,又匆匆离开。
禅房内一片空寂。
抛去角落里的几个****罐罐,一张简单的木床,洗的发白却散发着皂角清香的灰色被子,两个微黄的蒲团,以及一张矮矮的黑色小木桌,就是这间禅房里的全部物件。
寺庙香火清冷,一日只有两餐,平均一餐一个馒头一碗粥一小碟咸菜,就能支撑每一个僧人的五脏庙。
香客也一视同仁。
更何况来养伤的。
寻欢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即便是给了主持丰厚的香油钱,吃食上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的,似乎只剩取之不竭的桃花酿。
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到蒲团上,抱着酒坛子深深嗅了一口,寻欢才揭开上面的红布团。
咧开嘴笑了笑,寻欢抱着酒坛子就开始喝。
开了半扇的窗,有桃枝在随风摇曳,也有深粉的花瓣在簌簌飘落,更有幽幽香气企图往禅房内钻。
混合着桃花酿的醇香,寻欢不知道这一刻是该清醒还是该醉。
肚子和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寻欢思绪飘远,只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小饮一口。
等日光从桃花树移到了禅房窗口,一坛桃花酿已经被喝了个干干净净。
寻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整了整衣衫,这才推开门走出去。
——
寻欢到主院的时候,却被告知主持在大殿讲经,脚步一转,只好又去往大殿。
靠在一根柱子后面,寻欢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正前方盘腿而坐一脸宝相庄严的老和尚。
似乎是注意到了寻欢的视线,老和尚睁开眼直直的望过来,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老和尚才缓缓点了下头,又闭上了眼。
寻欢松了口气,悄无声息退离了这里。
抄小道下了山,寻欢准备先找个客栈住着。
在街上游荡了会儿,寻欢停在了一家卖小馄饨的摊子上。
摊主麻利的上了一碗水晶馄饨,寻欢吹散上面的热气,舀了一颗就往嘴里吞。
接近两个月的馒头白粥,现在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故而,寻欢吃完又要了第二碗。
勺子才舀了汤,还没喂进嘴里,飞过来一个人就把寻欢的桌子砸翻了。
那一碗滚烫的馄饨倒在了来人的身上,似乎是晕过去了,那人被烫了,也只抽搐了两下,并没有醒过来。
寻欢没有在意一直给她道歉的摊主,反而皱着眉头蹲在了那人身前。
馄饨刚出锅,很烫。
可这样人都没醒,可见原本伤的更重。
南城的治安一向不如北城,鱼龙混杂,是非聚集之地。
晕倒的人年龄很小,最多不过五六岁,穿着打满布丁却很干净的旧衣,手脚都露出一截来,估摸着是衣衫太小。
从北城一路游历,天子脚下,名山大川,湖泊海域,哪怕是塞外,她也是去过的。
两三年过去,她准备回北城看看,却在临近南城时受了伤,这才偷偷潜入渡山寺,一养就是两个月。
遗憾的看了眼热气不再沾满泥土的馄饨,寻欢弯腰将小孩子抱起来,准备去就近的医馆看看。
谁知,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破空的鞭子声——
“谁准你带他走了!弄脏了本公子的衣服还敢跑,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都给我上,将两人一起打死!”
周围的人显然是司空见惯了,就算有流露不忍的路人,也只是偏过头低叹一声“可惜了”。
寻欢眉梢微动,脚步瞬移,抬手一把揪住了鞭子,声线低而冷,“公子是否太霸道了些?”
由于两人拉扯着,鞭子绷成紧紧一条直线,寻欢说完用力一拉,身高七尺的健硕少爷就朝她砸过来,寻欢手腕一转,避过馄饨摊子,把半空中的人狠狠砸到了地上。
嫌弃溅起的灰尘,寻欢退了几步,这才看向抱着周身呼痛的男子,“公子可是痛的厉害?”见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上来撕了她的姿态,寻欢冷笑一声,“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怎的公子这般惊痛?”
冷目看了一圈周围企图围上来的狗腿子,寻欢朝桌子上扔下一粒碎银子,跟老板道了歉,“馄饨很好吃,我下回还来。”
握在手中的鞭子狠狠朝地上抽了一记,位置离躺着的男子只差分毫,看着他惊惧愤恨的眼神,寻欢道:“公子是富足之人,砸了人家的摊子,总不会连赔偿都不屑给吧。”
王莽被搀扶着站起来,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甩到了摊主怀里,“可以了吧?”
“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莽是也。小娘皮行事如此狠辣,就不怕事后报复吗?”
一字一句,皆是不怀好意。
寻欢已经懒得跟他废话了,鞭子凌空一落,直接勾住了王莽的脖子,“公子的名字我记下了,你家大业大,想必寻我也很容易。我没碰见便罢,之后若碰见了,公子还要像现在这般朝无辜之人伸出魔爪,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王莽死命扯着鞭子,脸憋的通红,听见寻欢的话心里只剩下了怕,哪敢摇头。
寻欢走后,王莽一把扯下鞭子,捂着脖子就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的骂人。
本来还想找周围的人出气,可嗓子里痛的厉害,连带着胸腔也跟着痛,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阴影似乎就缠上他了。
朝随从踢了一脚,嘴里吩咐着什么,便恨恨的家去了。
这头。
穿过一条小巷子之后,怀里的人慢慢有了动静。
他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先是迷茫的看了下自己的处境,又偏着脑袋回忆了下,这才猛的睁大双眼,脸上露出焦急来,“……娘。”
挣扎着下地,小家伙只看了寻欢一眼,腿一弯就跪下了,“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只要你能救我娘,让我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朝地上磕了头,小家伙满口哽咽,“便是……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愿意,只求恩人,救救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