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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有些话明知是骗人,却还是忍不住要说。
人能伪装自己的情绪,将难过装成开心,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难过变成开心。
喜欢就是喜欢,高兴就是高兴。
然而当楚瑜将花递给他的时候,他却还是觉得,她说的事情,他都会尽力去办到。
看着卫韫接过花,楚瑜心里一片柔软,她的声音都变得格外轻柔:“你放心,”她说,“我和你众位嫂嫂,都会陪着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几位兄长下葬。”
卫韫垂眸,点了点头。
将下葬的日子定下来后,隔天柳雪阳就赶到了家里。老夫人腿脚不便,加上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没有跟着柳雪阳回来。
柳雪阳回来的晚上,卫府又是一片哭声,楚瑜在这哭声里,辗转难眠。
哭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没了,楚瑜舒了口气,这才闭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来,楚瑜到了灵堂前,便见卫韫早早待在灵堂里。
柳雪阳哭了一夜,精神头不大好,卫韫陪在柳雪阳身边,温和劝慰着。旁边张晗和王岚红着眼守在一边,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许久,她们俩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阳身边,素来最听柳雪阳的话,如今婆婆回来哭了一夜,她们自然也要跟着。
楚瑜看着这模样的几个人,不免有些头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阳,叫了大夫过来,忙道:“婆婆,您可还安好?”
“阿瑜……”柳雪阳由楚瑜扶着,抹着眼泪站起来:“他们都走了,留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日子总是要过的。”楚瑜扶着柳雪阳坐到一边,让人拧了湿帕子过来,让柳雪阳擦了脸,宽慰道,“下面还有五个小公子尚未长大,还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来的路还长,婆婆要保重身体,切勿给小七增加烦忧。”
听着楚瑜的话,卫韫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听柳雪阳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阳和张晗王岚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满院子都能听见,他赶过来宽慰之后,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赶过来,卫韫下意识就松了口气,心里放了下去。
这种依赖的养成他并没有察觉,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阵子,管家找到卫韫,安排今日的行程。卫韫点头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来的时辰,便让人楚瑜带着人跪到大门前去。
卫府并没有通知其他人卫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门前时,却依旧见到许多人站在门口。
离卫府门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来的官员,再远一些,就是闻声而来的百姓。卫家四世以来,不仅在边疆征战,还广义疏财,在京中救下之人,数不胜数。
楚瑜抬头扫过去,看见了为首那些人,谢太傅、长公主、楚建昌……
这群人中,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手执折扇,静静看着这只送葬的队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没多看,仿佛并不认识君主在此,只是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那个方向微微鞠了个躬,随后又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对着百姓鞠了个躬。
门里少夫人牵着小公子陆续走了出来,分别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阳的身侧。侍从将蒲团放到了卫家众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阳领着几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边,然后听得一声唱喝之声:“跪--”
听得这一声,卫家众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于卫府大门两旁的官员,也都低下头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从官员之后,百姓陆陆续续跪了下来,顷刻之间,那长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开门迎棺--”
又一声唱喝,卫府大门嘎吱作响,门缓缓打开,露出大门之内的模样。
卫韫立于棺木之前,身着孝服,头发用白色发带高束,。他身后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开,他一个人立于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却仿佛亦能顶天立地。
“祭文诵诸公,一纸顾生平--”
礼官再次唱喝,卫韫摊开了手中长卷,垂下眼眸,朗声诵出他写了几日的祭文。
他的声音很平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却因那当中的镇定沉稳,让人分毫不敢将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静静回顾着身后那七个人的一辈子。
他父亲,他大哥,他那诸位兄长。
这七个人,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哪怕他们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却仍旧能清楚看明白,这些人,到底有多干净。
他回顾着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他们所经历过的战役,周边却都慢慢有了啜泣之声。而后他回顾到一些日常生活,哭声越发蔓延开去。
“七月二十七日,长兄大婚,却闻边境告急,余举家奔赴边境,不眠不休奋战七日,击退敌军。当夜摆酒,余与众位兄长醉酒于城楼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询兄长,生平何愿。”
“长兄答,愿天下太平,举世清明。”
“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风雨家灯暖,足够。
这话出来时,诸位少夫人终于无法忍住,那些压抑的、平缓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与周边百姓的哭声相交,整条长街都被哭声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张扬的卫家少年。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睛,在这样的情绪下,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角。
卫韫念完祭文时,他的声音也哑了。可他没有哭,他将祭文放入火盆,燃烧之后,扬起手来,高喊出声:“起棺--”
那一声声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场之上,那一声将军高喊:“战!”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卫韫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卫家大门。
而后楚瑜站起身来,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阳,带着她一起,领着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之后就是卫家的亲兵家仆,长长一条队伍,几乎占满了整条街。
他们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喊声、喧闹的人声,零散叫着“卫将军”。
卫将军,叫的是谁,谁也不知道。因为那棺材之中躺着的,莫不都是卫将军。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官员自动跟在那长长的队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出华京,攀爬过高山,来到卫家墓地。
卫韫腿上伤势未愈,爬山的动作让他腿上痛了许多,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领着人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地边上,按着规矩,让亲人看了他们最后一面后,再将他们埋入黄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残忍的时候。可是整个过程中,卫韫却都保持着冷静平稳。
所有人都在哭,在闹。他却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你走不动了,你就靠着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头看看他的方向。
这是卫家的支柱,也是卫家的栋梁。
细雨纷纷而下,周边人来来往往,卫韫麻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
直到最后,卫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边,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
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过去一样,唇边还带着些浅笑。
他惯来是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觉得有了笑容。
楚瑜静静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见他,她许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见他,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记着他,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为了这份婚约,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等着她长大。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他不该没有。
她或许对他没有爱,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许久后,卫韫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嫂嫂,该装棺了。”
楚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卫韫吩咐着人装棺,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等一切安稳,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走到家门口,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简单。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它们被人藏起来,在暗处默默溃烂,发脓,反反复复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众人散去,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
大家都很疲惫,楚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
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饭厅显得格外空旷,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开始后,就给众人倒了酒。
“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着酒,笑着道:“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今天就都给你们了。”
说着,她回到自己位置上,举杯道:“今日我们痛饮一夜,此夜过后,过去就过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却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没说话,片刻后,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说着,姚珏举起杯来,仰头灌下,吼了一声:“好酒!”
姚珏开了头之后,气氛活络起来,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闹,仿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话你。
王岚怀孕不能饮酒,就含笑看着,姚珏看上去最豪气,酒量却是最差,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张晗被她拉扯过去,两个人醉在一起,满嘴说着胡话。
“我们家四郎,你别看指头断了,可厉害了,那铜钱大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
“四郎……算什么,”张晗迷迷糊糊,打了个嗝:“我夫君,那才是厉害呢。我头一次见他,花灯节,有人调戏我,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折扇,把十几个带刀的人,啪啪啪,”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
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有些不开心了,忙加入了组织,开始夸赞起自己夫君来:“我们二郎啊……”
楚瑜和谢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某些事情上,谢玖和楚瑜有着一种骨子里的相似。比如说喝酒这件事,谢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觉有轻微的醉意,她们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继续喝。
从容冷静,绝不容许半分失态。
然而这一夜,她们优雅喝着酒,却失去了那份控制。谢玖面色带着红,转头看着楚瑜,含着笑道:“有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着楚瑜心口,“心里还是热的,还像个孩子。”
楚瑜轻笑,却是道:“你以为,你不是?”
谢玖没回话,她突然回头,同身后侍女道:“拿琴来!”
“以前阿雅喜欢听我弹琴,你别看他出身在卫家这样的武将之家,却是个比世家公子还要雅致的人物。”
谢玖说着,看见琴被侍女抱了过来,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给他弹一次琴吧。”
说着,她走到中央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琴,席地而坐,拨动了琴弦之后,轻轻奏响。
这是一首小调,音调温和清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温婉安静,仿佛是跟着月色涓涓流动。
“狼烟点九州,将军带吴钩,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桥头……”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门,且问归来人,将军名可闻……”
楚瑜静静看着谢玖,她琴声响起时,众人便停住了声,没有多久,大家便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都是大好年华,楚瑜看着她们唱着这小调,一时竟有些心上发闷,她端着酒走出门去,便看见卫韫坐在长廊之上,静静看着月亮。
酒气让她觉得有些燥热,她走到卫韫身边,坐下来道:“小七怎么没去睡?”
卫韫带着伤撑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于是楚瑜便让他先去睡了。
然而却没想到,这人一直坐在外面,并没有离开。
下午下过小雨,夜里却是天朗气清,明月当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味,连带着泥土的清新。
卫韫静静看着月亮,却是道:“我以前经常听这些调子。”
楚瑜没说话,卫韫继续道:“以前很喜欢,每次听我都觉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义。我没有哥哥们那么大的心,我就觉得,我之所以手握长/枪在沙场拼命,就是为了家里这些人。我想看她们每天这样开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种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卫韫苦笑了一下:“我今日听着这些曲子,却觉得……”
他顿住声,思索着接下来的词语,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觉得什么?”
“我终究……没能护好她们。”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没用?”
听到这话,楚瑜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随后站起身子,将头上素白发带一拉,头发便散落下来,随后用发带将所有头发系在身后,走到庭院兵器架边上。
而后她将长/枪从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抚摸上那长/枪。
“小时候母亲总想让我和妹妹一样学着跳舞,学弹琴,学写字,学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调。可我却都不喜欢,我什么都做不好,除了手中这把长/枪。”
说着,楚瑜手中长/枪一抖,一手持枪指地,一手负在身后,慢慢抬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无他可悦君,愿为君一舞。”
音落瞬间,长/枪猛地探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里面是女子柔软的歌声,外面是长/枪破空凌厉的风声。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着那温和的音调,一瞬之间,卫韫觉得面前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境里这个姑娘,如此坚韧,如此强势,她的长/枪犹如游龙,带着不逊于当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枫叶因她动作缓缓飘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岁的卫韫盯着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这样的美丽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一双手,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慢慢站起来,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那姑娘,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
“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那女子眉眼里带着明亮的笑意,长/枪带着光划过黑夜。
直到最后,琴声缓缓而去,女子在空中一个翻身,长/枪猛地落入地面,她单膝跪在他身前,扬起头来。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带着笑意,带着丝毫不逊于男子的爽朗豪气。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这诗词哪里只能是留给那卫家男儿?面前这个姑娘,又怎么不能是最风流?
卫韫看着她,听她含笑开口:“卫韫,我不需要你护着,我们谁都不需要你护着。”
“你只要你好好当你自己,那就够了。我在这里,”她声音越发温和,“一直都在。”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手执长/枪,单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
“上次你给我了一朵花,换我以后高兴一些。这一次你给我这一只舞,我该给你什么呢?”
没想到卫韫这么说,楚瑜挑了挑眉头:“你能给什么?”
卫韫没说话,在楚瑜问话那瞬间,他脑海里猛地闪过一句话来。
能得此一舞,愿死效卿前。
这话止于唇齿,他默默看着她,好久后,却是笑了。
“我很高兴。”
他认真开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兴。”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头,带了几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静静看着他。
那一晚上大家闹了很久,终于才各自睡了。
这一夜仿佛是将所有感情宣泄至尽,那些爱或者痛,都随着歌声夜色而去。谁都知道,日子要往未来走。
一夜宿醉之后,等第二天楚瑜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楚瑜让人梳洗过后,没多久,谢玖让人通报,而后走了进来。
楚瑜正在吃东西,见谢玖过来,不由得有些诧异:“怎得来这么早?”
“也是时候了,”谢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不甘,却也是下定了决心,走进来道,“我是来找你帮个忙的。”
“你说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其实这话她也已经等了很久,谢玖能撑这么久,本来也在她预料之外了。于是她也没有推辞,招呼着谢玖坐下来。
谢玖坐定下来后,抿了口茶,踌躇了片刻,终于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经下葬……”
她垂下眼眸,紧紧抓着衣衫:“小七回来,卫府也已经安定下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书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谢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还是更愿意面对你说这些话。”
楚瑜明白谢玖的难处。这世上对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个有权势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备受欺凌。谢玖这些人的一辈子,本就精于算计,能为卫家做到这个程度,已是谢玖能给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静,点了点头,宽慰道:“这样也好,你尚年轻,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难事。”
大楚民风尚算开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虽然不如首嫁,但也不会过多刁难。谢玖没说话,楚瑜见她不语,想了想,开口询问,“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铁了心在卫家了?”谢玖有些犹疑,“你如今才十五岁……”
“你也说了,我如今才十五岁,”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里漂浮着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回家里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留在卫府。我与你处境不同,我父母没逼着我,我自个儿也没想嫁人,”楚瑜眼神温和,“倒不是品性高洁,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谢玖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来倒有些让人不齿,只是你若留在卫府,还烦请你照顾一下陵寒……”
卫陵寒是谢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岁。楚瑜忙点头:“这你放心,我留下来,本也是做了照顾小公子的打算。你虽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这里,这也算你半个家,”说着,楚瑜笑着瞧她:“到时候,你可以常来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听着楚瑜这话,谢玖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无限感激涌上来,她一时竟有那么几分无措,她抬头看着楚瑜,许久后,正要开口说什么,楚瑜便眨了眨眼,笑着打断了她:“不过我且说好,这些可都是有些酬劳的。”
“什么酬劳?”
谢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闹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弹得甚好,得空便来给我抚琴一曲,权当酬劳。”
“好。”谢玖点头应下:“我一定来。”
见谢玖放松下来,楚瑜斜靠在椅背上:“这一次就你来?除了你,还有谁要这放妻书的?”
“除了蒋纯,都求我过来,让你转达小七。”
楚瑜点了点头,多问了句:“那王岚的孩子怎么办?”
“她先生下来,孩子照顾到两岁,她再出府。”
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谢玖解释道:“只是到时候她再单独拿这放妻书她觉得尴尬,便想着现在同我们一起吧。”
楚瑜应了声,王岚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让她单独去和卫韫要放妻书,倒的确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楚瑜又和谢玖说了一会儿去留的事儿,谢玖便告辞回去,准备回去收拾东西。
谢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来,同楚瑜道:“话说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议亲,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却也不放在心上。楚锦做了什么,似乎也同她没了多大干系。
谢玖见她没什么反应,也明白对于楚瑜来说,楚锦大概没什么分量,便转身走了出去。
她出门的时候,身子有些岣嵝,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楚瑜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多言。
论起对卫家的感情,她决计比不上这些少夫人。她们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丈夫,可对于楚瑜来说,她对卫府,或许敬仰和责任更多。所以她们虽然离开,却要花上许多时间,去慢慢疗愈自己的伤痛,楚瑜却能在一夜醉酒后,就调正好自己,迎接后面的长路。
楚瑜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将卫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过是卫韫重新站起来的开始而已,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她得扶着卫韫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后,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阳和卫韫,而后去柳雪阳房中见了他们。
楚瑜到柳雪阳房中时,卫韫已经先到了,柳雪阳面上神色不太好,丧夫丧子对她来说打击着实太大了。见楚瑜进来,她神情恹恹道:“可是有什么事?”
楚瑜将谢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说了,一听谢玖的话,柳雪阳便开始落眼泪。卫韫静静听着,倒也没多说什么,等说完之后,柳雪阳终于道:“她们……她们……”
说着,她也不知道该怪谁,憋了半天,终于只是道:“还好珺儿娶的是你。”
“几位少夫人年龄也不算小了,与我不同,再在卫家熬几年,后面的路便更难走了。”楚瑜规劝:“婆婆,将心比心,若婆婆是她们,婆婆觉得会怎样?。”
被这么一说,柳雪阳愣了愣,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想起来这是我卫府的孩子,我心里就……”
说着,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她们要就给她们吧,强留着也是害了她们,对卫府也没多大用,便就这样吧。”
柳雪阳一面说,一面招呼了人将笔墨拿过来,吩咐卫韫写了放妻书。等卫韫写完后,柳雪阳这才想起来,转头看向楚瑜:“她们都为自己谋划了,阿瑜你呢?”
“我年纪还小,”楚瑜笑了笑:“也没什么打算。就想着先陪小叔将卫府重建起来,将五位小公子带大一些再说。母亲身体不好,府里总得留几个人。”
“你……”柳雪阳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放心吧,我们卫府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楚瑜点点头,从卫韫手里拿过放妻书,一一审过后,同柳雪阳和卫韫道:“那我这就给他们送去了。”
柳雪阳点点头,神色有些疲惫。
等楚瑜走远了,柳雪阳才叹了口气:“这阿瑜啊,真是个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来,那至少也要二十出头,到时候哪里有现在再找个郎君容易啊?”
卫韫没说话,扶着柳雪阳去了床上。
柳雪阳身体本也不大好,这一次这么一激,更是虚弱,她坐到床上,同卫韫道:“你大嫂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记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这就是恩。”
“我明白。”
卫韫点头,眼中没带丝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不为自己打算,我们却是要为她打算的。刚嫁进门就没了丈夫,她这辈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千万别忤逆不敬。”
“儿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们这些妇人广,日后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关注些适龄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坏不重要,咱们卫家照拂着他们,总不会过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会心疼人。”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一时没答,柳雪阳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声,回头道:“小七?”
“嗯,”卫韫听到这一声唤,这才回了神,忙道:“我会多加注意,日后若有合适的,我会帮嫂嫂们打算。”
柳雪阳躺在床上,点了点头,眼里露出担忧来:“可惜我珺儿……若要说心疼人,谁比我卫府的儿郎会心疼人?阿瑜这样好的姑娘……还有阿纯……唉,”说着,柳雪阳叹了口气,连连道:“可惜了……”
听到这话,卫韫没有出声。直到服侍着柳雪阳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后,卫韫还有些恍惚,卫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么?”
“在想,”卫韫目光落到远处:“如果大嫂二嫂离开了卫家,卫家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话,卫夏叹了口气:“公子说的我们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里的确是……”
说着,卫夏又道:“可是总也不能将她们一直留在卫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还年轻,尤其是少夫人,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尝一二,总归是遗憾。”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卫秋一眼瞪了过去:“别和七公子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卫韫没说话,听着卫夏的话,他心里有些恍惚。
蒋纯有孩子还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还得想着法子给她谋划着出路,寻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圆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与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只能等他重振镇国侯府,日后看看能不能用着权势,为她谋出一条锦绣前程了。
卫韫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许多,卫秋和卫夏在他身后争执。
卫韫年少,府里还没给他配专门的侍从,如今卫珺走了,卫夏卫秋便干脆留给了卫韫。
卫韫听着卫夏在后面吵嚷着:“卫秋你个朽木,让你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守寡一辈子,你不觉得残忍吗?”
“你……”
“行了,”卫韫觉得自己终于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枣,等以后我重振侯府,给嫂嫂挑个好的。”
“到时候嫂嫂看上了谁,我就去让那人过来提亲。”
“要是不过来呢?”卫夏有些好奇,听到这话,卫韫冷笑一声:“要人还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选了。”
这话出来,卫夏信服了,觉得是个极好的办法。
卫夏正还要说些什么,管家就从长廊外急急走了进来,他来到卫韫身前,压低了声:“公子,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要您进宫一趟。”
卫韫闻言,眼中冷光一闪,片刻后,他同卫秋道:“去将轮椅推过来,再给我拿狐裘暖炉来。”
卫秋应声回去,卫韫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声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从里间走出来,将粉抛给了卫韫。卫韫冲到镜子面前,开始往脸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进宫去,怕不会有好事。”
一听这话,楚瑜便紧张起来,皱眉道:“陛下若让你上前线,你切勿冲动应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说完,卫韫便已经扑完了粉,他涂抹得不够均匀,楚瑜有些无奈,走到他面前来,抬手替他抹匀。
她的手带着温度,触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时,他下意识就想退后,却又生生止住。只是屏住呼吸,让她将粉在面上抹匀。
卫韫皮肤本就偏白,如今这么一涂抹,在夜里更显得苍白如纸。卫秋推了轮椅,带了狐裘过来,卫韫将头发抓散几缕落到耳边,狐裘一披,暖炉一抱,再往轮椅上一坐,整个人瞬间就化作了一个病弱公子,轻轻咳嗽两声,便仿佛马上要羽化归去一般。
楚瑜看着卫韫的演技,内心百感交集,卫韫坐在轮椅上,抱着暖炉,瞬间入了戏,他轻咳了两声,随后用虚弱的声音同卫秋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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