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原正是听闻帝后已圆房,如今感情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其母在她耳旁也念叨开了。她对这位长相俊朗的皇帝倒没有什么想法,在她看来,刘弗陵相貌自是不错,又是一朝天子,然而在她父亲霍光跟前不也就是个坐听其言的儿郎?再者,他总一副叫人不可亲近的模样,实不是她意中人的样子。可她不中意是一回事,要叫人在她跟前眉来眼去又是一回事。
霍成君心里藏在怒火,脸上还笑着,待两人说话间隙,不动声色的就说道:“县官与皇后当真鸾凤和合。我也是替皇后高兴。料想长姐还在,也是高兴的。”
上官妍甚是敬重感念自己的生母,霍显便时时抓了这一节在她面前不分轻重。此时听到霍成君说起,上官妍虽心里对霍成君不耐,却仍旧向着天地拜了拜,以示敬意。原要与刘弗陵一道登了上座坐下的,这会儿便站在阶下,与那霍成君比肩说话。
“我与县官如今甚好,不单是阿母不必担忧,便是旁人,也能少操了几分心。”
她缓慢镇静的说道。侧首还朝霍成君看了一看。
她的眼神倒说不上什么奚落挑衅,算得上柔和,然而在霍成君看来,分明有几分讥讽的味道。霍成君那满肚子的怨火更加茂盛。因面上不得显露,这心里隐藏得深重,更加是酝酿的了不得了。
她的母亲在府中总说,这个后位原该是她霍成君的。只怪那上官父子太刁钻霸道,买通了鄂邑长公主才得了头彩。从前霍成君不觉得。心道不过是个后位,她的父亲比之区区一个后位,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而现在她觉得,她的母亲说得没错。就这么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小丫头,还是她的晚辈,有什么资格坐在那原属于她的后位上,用这样不中听的话来堵她这个长辈?
前次她还觉得自己母亲造次,对这位小皇后有些惭愧。这会儿却是嫌那回母亲做得不够,叫这小丫头还不晓得谁该在她眼里。
上官妍望着霍成君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火光,她虽不在意,却也不想她再在刘弗陵跟前待了。原还想坐一会儿再走,好与那刘弗陵多待一会儿。这时候是迫不及待要走。便转身朝那刘弗陵道:“县官事务繁忙,既县官安好,臣妾就不叨扰了。稍晚,臣妾备了羹汤等县官过来。”
刘弗陵心里藏着别的事,自然不留她。眼梢在上官妍面上一掠,点头道:“伏成,替朕送皇后回椒房殿。”
躲在外头的伏成听了,忙带着笑弯腰躬身进来,见了礼,凑到上官妍跟前道:“奴婢送皇后。”
上官妍微微点头,略带笑意的看了一眼刘弗陵,这便往外走。
霍成君没有理由留下,不得不也跟着走。然而她心里总不甘愿,料想着搜刮些什么来,好令皇帝留下她。可搜肠刮肚了一番,实在没有什么是可说的。只能暗暗握拳,垂首道了安,转身随那上官妍离去。
待得他们几人一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窸窸窣窣,似能听到燃香的声音。
金赏待他们走得远了才进殿,低声对刘弗陵道:“臣已安排妥当,只等徐安稍后回来便可。”
刘弗陵点头。金赏又说:“苏翁已在马车上等候,陛下这就可先行过去。然宫中耳目众多,为免旁生枝节,还需得委屈陛下。”
金赏边说,边从身侧拿出来一个包裹,他往外看了一眼,往里走了一些,将那包裹抖开。里面是一件宫中奴婢寻常穿的一件衣裳。
刘弗陵见着那衣裳,便想起上一回,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难言滋味。他颌首,未置一词,拿了那衣裳往里去换上。
金赏在外面等,自己也说不上这番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他手下意识碰到佩剑,往里间一看,瞥见帷幄顶上一块悬着的玉环。心一怔,人也是愣了愣。
那块玉环他初次见时,还是父亲第一次带他进宫陪伴圣驾的时候。金赏目光暗了下来:倘若父亲还在,必定是要惩罚他的。可是,如果父亲还在,他究竟是与他一样,站在皇帝的身边共同进退,还是仍旧与那霍光比肩而站?
金赏摇了摇头,这“假如”的事情又有什么可想的呢?
这时,刘弗陵已换好了衣裳,走到金赏跟前。金赏望了一望他,县官身条修长,即便与那宫人混淆其中也能一眼瞧见,金赏无端生出些不安。
“陛下。”金赏动了动嘴唇,想要劝说,却无论如何吐不出字句来的。半晌才往后一步,深深一躬道,“陛下千万安好,臣在此等候陛下!”
刘弗陵目光沉静的看着他从上到下的担忧,抬手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未说什么,从侧门走了出去。
金赏仍旧躬身不动,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那侧门早不见了刘弗陵的踪影。金赏忽的眼眶发热,也不知怎的,就生出两眶热泪来。他忙的抬头朝顶上看了两眼,视线落在那悬在帷幄顶上的玉环上。心道,即便父亲还在,今此一遭,恐怕他也是必定要做的。
外间,为避人耳目,刘弗陵专挑了僻静的地界走,须臾就到了金赏所说的地方,那苏武果然在马车里等着他。
刘弗陵上了马车,苏武朝外头赶马的吩咐了一声,忙回过来就要屈膝叩拜。车子晃动,他动作又不伶俐,难免摇摇晃晃的。刘弗陵阻止道:“苏翁,我只是你府上的一个奴仆。”
苏武膝盖已碰到了板面,闻言,手握在那车架上,低首点头:“是,老臣……是我糊涂了。”
刘弗陵把手伸了过去,苏武顿了一顿,见着刘弗陵目光坚定,这才把手递了过去,口中仍旧压低了声音道:“老臣造次。”
“你若再絮絮如此,才是造次。”
苏武便抿了唇,在刘弗陵示意下,坐到了他的身旁。
金赏告知苏武的意思,皇帝是要借着他进出的机会,到宫外去办一件顶要紧的事。苏武亦是知晓他前些时候出宫的传闻,又见过霍光不多时,心中揣测这刘弗陵果真如金赏所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方才就觉得愧疚,无法帮助皇帝,这时虽觉私自带了皇帝出宫不仅不该,而且被霍光知晓还是大罪,却因着心里的那份愧疚和补偿,还是按耐着答应了。
然而,他仍旧是忐忑莫定的。
“陛下……”犹豫半晌,他开口道。
刘弗陵朝他看了一眼,脸上略带了几分笑,微微点头道:“苏翁,我是六郎。”
苏武自知失言,忙又改口:“是,是六郎。”说着,又沉默下去,紧皱着一双花白色的眉,看去,愁容满面。
他踌躇着,不知道怎么询问。他欲问刘弗陵的打算,却也明白这不当是他问的。他既是答应了助皇帝出宫,便只需做好这一桩事便是。但他心里又是忐忑不安,实不能安宁片刻。此时,倒把绿衣的安危放在了一旁,无瑕去顾忌了。
刘弗陵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略朝浮动的车帘子望了一眼,口中说道:“苏翁勿扰,我自有分寸。”
苏武听着,垂眼道:“臣……我自然信六郎。然而,却仍旧不能不替六郎忧心。宫外不比宫内,六郎身旁又没一个随行的人……”
刘弗陵视线在苏武身上停了一停,无人看得出他眼里藏的是什么情绪。他的笑也叫人看着有些虚浮,他说:“宫外与宫内又有何区别?若是安全,身处虎狼之窝亦是安心之所,若是不安全,去到那天涯海角也枉然。”
苏武不禁抬头朝他一看,车内视线不比车外,昏昏暗暗的,他不能看清楚刘弗陵眼里的神色,连他的面容也似蒙了一层尘似的。苏武从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声,无话可说。
车子摇晃,车轱辘敲打着地面,交相辉映之下,那寂静显得格外分明。
苏武是特殊的,出宫并没有耗费多少精力。待那阿穆达见到车驾出来,一跃而上,坐到驱车人身旁,探身往里看时,见到苏武身侧的刘弗陵,不禁露出惊吓疑惑的神情。
“苏翁,这是……”他自然认识苏武身边的人,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这个绿衣口口声声喊“六哥”的人居然是汉宫中人!阿穆达心里腾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望刘弗陵的眼神也变得不太友善,甚可说警惕起来。
苏武朝刘弗陵介绍:“此人是绿衣的护卫,名唤阿穆达。”
刘弗陵点头:“我知道,我们见过。”
苏武又对阿穆达说:“这是六郎,你们既是见过,我就不再多说。”
阿穆达双目炯炯望着刘弗陵,开口就道:“恐怕这位公子并不叫六郎吧!”
苏武蓦的一瞪眼,喝道:“阿穆达!不得无礼!”
阿穆达更加怀疑紧张,瞪着刘弗陵,一双眼珠子似就要从眼里掉出来,好像那刘弗陵会在他不留神时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苏武喝道:“勿多过问!速速赶往侯府才是正经!”
阿穆达被他一说,视线从刘弗陵身上移开,立现担忧之色,问道:“苏翁拿到了?”
苏武点头,摆手,示意他出去。阿穆达便警告的望了刘弗陵一眼,矮身出去,接过赶马人的鞭子,亲自去赶起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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