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路中,苏武就将前些日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将苏武说的话想了一回,思来想去并没有好的主意,左不过还是搪塞推托。然而,在今早之前,他并未替当今天子着想过,单单念着该如何自保,见过皇帝之后,又经了绿衣一事,他心里更多了些笃定。虽仍旧是要自保,却也已打定主意该偏往哪一处才是应该。
撵座在大将军府门前停下,苏武未摆什么架子,下了来自往里走。倒是霍光显得客气,还特特派了霍山、霍云出来迎他。苏武看到两人虽眉目间有些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影子,然而说话举止却全没有霍去病的英武潇洒,心中一阵痛来一阵恨。痛的是骠骑将军遗腹子竟是如此形状,全不得其父之万一;恨的是霍光既担起了抚养的责任,却未尽到抚养的义务,任由着其兄子孙贪图享乐,无所事事,竟也不严加管制。暗中将那霍光的好感又去了几分。
彼时霍光正与人在书房内谈事,听到苏武已来,让人招呼苏武用了些吃食,他与人说完了事才姗姗来迟。
因苏武所在的青松堂恰好是那出府的必经之路,因此苏武便清清楚楚的看到霍光偕了张安世往这边走来。两人边走边说,那霍光时不时点头。
走在霍光左侧的张安世先见到苏武,经过时就往里见了苏武,微微一躬身,客气道:“平乐监也在此?”
苏武颌首,往那霍光面上一看,道:“已久等大将军。”
霍光忙笑道:“我请苏武过府一叙,不料自己却有事脱不开身,实在该罚。”边说边与那张安世道:“不若你也留下,三人喝酒当更有趣。”
张安世推辞:“恕安世不能从命。大军出发在即,还有许多琐事需得处理。只好诚请许安世改日再与两位一聚。”
霍光也是客气罢了,顺着他就说:“既然如此,就不留你了,且去罢。”
张安世向着霍光拜了一拜,又对苏武拜了一拜,这就退了下去。
一时周遭安静,只闻得几声虫鸣和油灯哔哔啵啵的响声,颇有点万籁俱寂的意味。
霍光搓了搓手,望着苏武似笑非笑:“不进去坐?”他把手一抬,示意苏武,自己先往里走。
苏武随在他身后:“不知大将军有何要事,这样着急邀老朽过来。”
霍光坐着,未抬头,只管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我以为苏武你平日无事,该在府中歇息,一番好意差了人过去探望,未想到你身体还很康健,出门一日不知所踪。还真叫我意外。”
苏武垂目,且在他对面坐下,自己替自己倒酒:“不料大将军如此关心老朽。”
两人曾同在先皇身前侍奉,苏武此话虽语调平和,然讥讽不减。他此前对霍光多有退让,也不过是看在霍光确有为汉朝劳心劳力的份上,可倘若他霍光真有心取而代之,苏武心道自己虽朝中无人又无兵权,却也不愿再苟且偷生。因而并不再客气。
他也是笃定霍光到底未到那一步,在霍光心底,恐怕再不肯放手手中权力,可也还是想要当一个叫人称颂的忠臣。
这大概就是他霍光跨不过去的坎儿了。
苏武将那酒含在嘴里,异常清爽甘甜,比之宫中贡品,这又哪里有比不上的?恐怕宫里的酒液还不如这个。
霍光听了苏武这话,只将一双眼一双眉蹙得和纠结的麻绳一般,倒还好,未有勃然大怒。然而他终究还是不乐意的,将那酒杯往前一丢。他说:“苏武,你我同朝多年,我知你非拐弯抹角之人,若是对我不满,不如直说。”
苏武一听,也将酒杯一丢,看向霍光:“霍子孟,你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前次要我同你那贤婿范明友再度前往西域,找那李陵劝说他回朝,这件事我万万办不到。非我惜命。我苏武一生只领我大汉皇帝的命令,如果是你,霍子孟,恐怕我不能从命。”
霍光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盯着苏武的眼睛瞪得滚圆。将他眼周的皱纹撑得越加显眼,看起来便不若平时温和谦逊的模样,多了几分嚣张霸道的样子。
他自鼻端连连呼出重重的气息,他说:“苏武,你此话何解?”
苏武既觉已将话说开,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与其日日活在他的掌控之下,不如自己争取些许骨气。他年纪一大把,在汉也无亲人,想到这里,更加无畏了一些,他说:“我说什么,大将军恐不必我解释。这一趟若是我领了你的命令去,李陵不回且罢,若回朝,岂不是从今往后你霍子孟在朝中多以帮手党羽?”
“然而,我若是得了皇帝的命令前去又是不同。李陵既是受皇帝招归,他既然再度回到朝中,自然是陛下得一员将领。且是熟知匈奴军队的将领。其间的利害关系,大将军你久在朝中,不比老朽多年不问朝政之事,恐无需老朽来解释。”
他话说得一点不客气,直把霍光一张脸气得又是红又是紫的。然而他又并没有明说霍光究竟想要怎么样,那霍光自然没有自曝其短的道理,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怒气腾腾的瞪着苏武。
半晌,他才憋着说了一句:“苏武!你可要明白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受先皇遗命辅佐如今的陛下,便是使你前去劝降李陵又有何不妥?”
“你语焉不详,将种种叵测之意穿插其中,苏武!”他把食指朝苏武一指,赫然问道,“你又是何居心?!”
他说着,往自己杯中倒了大大一杯子的酒,仰脖往口中倒了,大口咽下。一双眼睛蓦然冒上血丝,更与往常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苏武见状,倒没有顺着他将脾气大大的发出去。像是想到什么,他脸色缓了下来,望着霍光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自胸腔里压出气。
“就凭你方才未唤了人来将我拖出去丢到将军府外,霍子孟,我再大胆与你说些知心话。”
苏武声音亦缓了下来,他说:“想从前你在先皇跟前谨慎仔细,为不出丁点差错,你从不饮酒。哪怕是大家都在休沐的时候相聚。你说你一饮酒,双目便要赤红,恐在殿前失仪,不如平时便紧着自己。我们几人那时还笑话你多虑,独独只有弟妹觉得你做的颇好,一力支持。”
苏武口中的“弟妹”,正是霍光的糟糠之妻,东闾氏。两人是少年夫妻,一路甘苦与共。未料霍光才受命成为辅臣不久,东闾氏就撒手而去,只留下霍光一人。霍光对东闾氏感情颇深,因而将所有念想寄托在嫡女霍兮君身上,不料未几,兮君又生下个体弱多病的幼子,不但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幼子也未能替其母存活下来。霍光眼眶越加发红,因苏武这几句话触动了心头的念想。
他捏了酒杯未出声,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一向意气风发的人,这时看起来却只是个沧桑孤独的老者。
苏武摇摇头:“你还记得弟妹最愿说的是那两句话?”
不等霍光回答,苏武自己又说:“我时常记得。后来在那天寒地冻的北国,我也常常想起围炉夜谈之时,弟妹说的那两句话。”
“她说,常记困苦,不忘初心,同心同德,不愧忠心。”
苏武看着灯光下的霍光,他问:“霍子孟,你还记不记得弟妹的话?”
这的确是东闾氏最愿说的两句话。霍光能够从平阳走到长安,进入汉宫,成为先皇身旁的郎官,其兄霍去病功不可没。就连他娶妻生子,亦是霍去病替他操心。东闾氏很敬重这位兄长,亦希望霍光能够时时记得霍去病的恩情,替早逝的霍去病效忠汉皇室。然而这么多年,霍光已许久未曾听到这两句话,亦许久未曾想起这两句话。
“子孟,弟妹若是男子,是个比你我都出色的男子。你身为她的夫君,怎能叫她失望?如今你官居大将军大司马,弟妹九泉之下必然替你欣慰,然而,越是身在高处越该明辨忠奸啊!”
霍光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他,目光中闪过火光:“依你所言,像是知道我身旁有奸人当道。”
苏武看他很快就收拾了情绪,心中哀叹,晓得眼前的霍光果真非他从前所认识的霍子孟了。无奈暗下摇头,从口中吐出口气。
“也罢,”他说,“你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我亦清楚。如之前所说,我年事已高,朝中之事又早不过问,那封信你也看过,陛下有心将错怪的李陵招回长安。然而这件事我是无法去完成了,你若有心,还需找他人。”
他又说:“子孟,我已无子,身旁更无一个亲人,惟愿安稳了此残生。”
霍光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苏武满是皱纹沧桑的脸上移开,他倒了酒喝下,站起身来将灯芯剪短了一寸。他说:“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时候不早,你既然老迈,就早些回去休息罢。旁的就勿须你担忧了。”
边说边招来了人,也不管苏武还有什么话要说,抬手就令仆人送苏武回府。
苏武望着挡在灯火前,叫那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霍光身影,心知自己无法再多说什么,他重重叹了口气,躬着身一步一步往外走。缓慢的,疲惫的,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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