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金赏正在与刘弗陵说话,绿衣拿了药和清水进去。她经徐安指点,眼下也能有模有样的照那些宫人行事办事。听着里面有细微的说话声,她将药和水搁在外间案几上,躬身跪坐下来,候着不进去。
金赏听到声响,侧头看了一眼。隔着层层纱幔,他见着那低头微垂,乖顺服帖的侧影,再想她平日行径,心中虽说不上震动,感慨总是有一些的。岔开方才的话题,他低声道:“陛下当真由她在宫内待着?”
刘弗陵眼梢瞥了一眼,移回视线:“你去安排,尽快送她离开。”
金赏未应声,反说:“只怕此举不妥。”刘弗陵抬头看了他一眼,金赏又说:“她的脾性,陛下也是知道的,哪怕我把人敲晕了送到她来的地方去,不过几日,她必定又会自己跑了来。”
刘弗陵深知金赏所说非虚,抬眼望向纱幔后静候的身影,他眉目深锁:“她因朕久病不愈而留下,倘若朕痊愈恢复,不必别人赶她走,她自然会离开。”
金赏猜到他的想法,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方忱的药本就是兵行险招,以毒攻毒。此举已是万分凶险,若非无计可施,臣等必不敢让陛下服用。如果陛下为求速成,加重药剂,只怕会弄巧成拙!这如何使得!”
“赏,”相较于金赏的激烈反对,刘弗陵显得很平静,像是要以身犯险的人并不是他自己一样,“无妨。方忱也说,照如今的情形,不过是借药性暂时克制住罢了。想要痊愈并不容易,恐怕还要以身犯险。既然如此,为何不试一试?”
“普通人也就罢了,可陛下是天子!万民皆仰仗陛下!怎容得半点差错!”
“赏,”刘弗陵听到他这话不禁嗤笑出声,往后靠着软垫说道,“无人要仰仗朕,万民仰仗的,不过是大将军。只要大将军无事,朕又何所谓呢?”
金赏心中一紧,正想要反驳,想要劝说,想要宽慰。刘弗陵摆摆手,对外侧跪坐着的绿衣唤道:“你进来。”
金赏眉头紧锁,立到一侧,情绪仍难平息。然而他却不能够再多说什么,心情复杂之下,他眼梢瞥着端了药与水进来的人。
一身宦官打扮,粗略一看倒也并不突兀,大约是因她身为异族女子,身形比之汉族女子更显得高挑一些。只是那清瘦与清秀,但凡细心查看,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女子。金赏暗下摇头,金建回去之后将前因后果与他一说,他便极力反对。只是无奈当时宫中正严,霍光对那拿了玉佩闯入汉宫的女子非常看重,非要抓住不可。尉屠耆一行一旦离开,宫门守卫比之从前更严格百倍,想要出去绝不容易。金赏也只能由着金建他们去胡闹。
暗暗无奈叹气,他将视线压下,听到耳畔皇帝命他出去,他低头道了一声“喏”,从李绿衣的身旁擦肩而过过。
绿衣将药从漆盒里拿出来,刚打开盖子,就闻到一股略带苦味的清香。她拿出一只小盘子来,里面是她特意让徐安照着她的方子做出来的蜜糖糕,配上着苦药吃,正正好。
蜜糖糕清新香甜,闻着便觉诱人,她将东西一一摆好了,将药碗端在了手里。
药韵袅袅,衬得她雪肌玉肤,又是那般打扮,分外动人。
她将药汤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刘弗陵低下眉目,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她这两日在旁侍奉,他没有这样安稳的时候,最后不是徐安过来收拾,就是让了金建或者金赏进来。绿衣自己反省,是不是她素日里没侍奉过别人,所以初上手,总令他不舒坦。病中的人,原本一点小事也会衍生成大事来的,她虽然心里也恼,可没有当真生气过。每日还是过来,由着他嫌弃吧,心想,总有一日他会觉得她做得不错。眼下不就是了?
绿衣不禁眯着眼睛笑起来,凑过去问:“会不会太烫?我放了一会儿的,应该刚刚好。”边说边又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他却不喝了,抬了眼只看着她。他这两日比之她刚来见他那会儿好得多了,至少眼神清明有神了许多。也能下床来走动。可见那位太医还是有真本事的。可是徐安说,也不能就放松了心弦,太医说治标不治本,他们还是要想办法找方子。
绿衣以为他觉得药汤苦,忙放下药碗,拿了一块蜜糖糕送到他嘴边:“我生病的时候总喜欢骑马出去吹风,有一回半路回来路上淋了雨,病没好,反而更严重啦!也和你一样要喝这样的苦得吓死人的药。我五哥就寻思了个好法子。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她边说边往他唇上送了送。满目期待。
想到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这里,再不回来。刘弗陵一时心中滋味难鸣,张嘴顺着她咬了一口。清香而甜蜜,于他这样久病难知味的人来说,确实很适用。
绿衣笑微微的望着他:“好吃吗?”看到他微闭了下眼睛赞同,她高兴起来,连声说:“那以后让他们天天给你做!”
她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给她一个好脸色她就能敞开心扉。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在污秽丛生,肮脏不堪的汉宫生存?
“好。”他颌首,对她露出笑脸。绿衣一见,更加开心不已,看他自己把药喝了,忙乐颠颠起身收拾,边说:“我把方子给徐安啦,你什么时候想吃,就让他给你准备!”
“好。”他又说。
绿衣这两天在他身边待着,却总得不到他回应,他好像是为她自作主张留下来生着气呢!绿衣也自觉的不和他多话,他不回,她就少说两句好了。今天看他有问必答,她说什么都会和应一声,心里不禁觉得高兴,心想,他的气性大概是过去了。也就不忙着走,把东西放下了,在他床边上跪坐下来,仰头望望他:“你累不累,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他摇摇头,将软垫靠到身后,垂目看她。绿衣觉得他今天的眼神真有点儿奇怪,那聚精会神,仔仔细细的望着她的样子,就像是只见这一面,往后都不见了似的。她心思没有那么重,脑袋里转了一圈,未放在心上。心道,他好不容易肯和她和颜悦色说会儿话,还是别又闹得不高兴了的才好。他到底还是个病人呢!
自己搜肠刮肚了一回,她先说:“汉皇帝,你为什么不让小皇后来看你?我听他们说,皇后回椒房殿哭了好几回了。”
刘弗陵移开视线,微微阖上眼皮:“你听谁说的?徐安?还是其他宫人?”
绿衣心里明白,可不能牵连了徐安,忙摇头:“我自己看到的。小皇后一边走一边揉眼睛。她在人前是要……”她说不出来那个词,用手拍了拍脸,样子认真憨傻,接着说,“我看她挺可怜的。”
“可怜?”刘弗陵闭着眼睛轻笑,“她险些要你的性命,你还觉得她可怜?”
“朕不过是不见她,并未对她做出危机其性命,甚至后位之事。”
绿衣这回脑子转得快,她睁着眼睛望他:“你是为了帮我啊!虽然我也很生气,可是最后我们都逃出来了。她也没对我们怎么样,反而被我打了一拳。”
她笑起来,露出糯米银牙,眼睛完成新月:“不过她的脾气真的不好。”
她摇摇头,挤眉皱眼的。“比我还不好呢!”
听到她这么说,刘弗陵笑笑:“没有人像你这么打比方的。”
绿衣就问:“那要怎么打比方?”边说边皱眉苦思。她说话时表情很多,生动至极,连旁人都会被感染。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真情流露。刘弗陵细细看着她,想要将这场景永远永远的印在脑海里。
“喔,我想到了!”她眼睛一瞪,继而笑出声来,眉眼皆弯,“我五哥的脾气比我还不好。那小皇后的脾气就是比我五哥还要吓人!”
她振振有词的边说边点头,自己很满意似的。扭过脸来,目光含着得意,像是也想要博得他的赞同似的。
刘弗陵微微一笑,他将她示意她起来,坐到床具上边。绿衣迟疑了一下,没有扭捏,站起来往他身边一坐,笑里带了点小心翼翼:“徐安说我不能逾越的。”
“那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她回得很快,把衣裳往膝盖上拢了拢,挑挑眉说:“你是皇帝,我当然听你的!”
刘弗陵很满意的点点头。他说:“你的五哥,总听你把他挂在嘴边,你们兄妹的感情必定很好。”
绿衣连连点头:“我和五哥年纪相仿,其他兄长大多跟着阿爹和舅舅们打猎骑马的时候,只有我们俩还在地上打滚儿。其他兄长虽然也疼我,可是我和他们的年纪差得多了,他们也不能像五哥一样陪我玩。”
像是想到什么,刘弗陵脸上掠过黯淡:“手足亲情,本该是世间最自然诚挚的情谊,然而,生在帝王家,就永不可能得知任何情感。”
绿衣抿了抿唇,想到她听徐安说他几次三番遭兄长陷害,险些丢了皇位,心里不禁一颤。抬手在他手背上一按,安慰道:“总会有好人和坏人,就算是兄弟手足也一样。”
他垂目勉强笑了一笑,她总是很容易就将人分为好人和坏人。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怎么可能只单单有好人和坏人这么简单?他反过来握住她的手,目光往上,罩住了她关切凝着他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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