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紫芝在心中默念,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记忆中的姐姐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头梳小鬟髻,身穿掖庭局低等婢女的浅青色宫装,整日蹲在水池旁浣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身形纤瘦,面容疲惫,然而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温润而坚毅的光。那时候,姐姐纤长美丽的十指被水泡得发白,上面同样生满了可怖的冻疮,却总是拉起她的小手柔声安慰着:“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没错,如今的她早已离开了那个炼狱般的鬼地方,住的是广厦华屋,吃的是珍馐玉馔,起居琐事皆有丫鬟们尽心服侍,每天又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日子过得何等幸福。而姐姐,离开的却是这个给予她无限苦难的人世间。
见阿芊引着曹氏进来,紫芝忙把眼角的泪痕匆匆抹去,对侍女们说:“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侍女们应声离去,顺手关上了房门。曹氏受杖后刑伤未愈,走路时身子颤颤巍巍的,却仍是强撑着跪下来向紫芝行了个大礼,一脸谄媚地说:“裴娘子,奴婢有眼无珠,哪里知道您竟是个有大福气的贵人?奴婢也是老糊涂了,当年或许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这里就给您磕头赔罪了,还望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些下人计较……”
“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紫芝都懒得看她,冷冷地打断,“我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吧。”
曹氏被她抢白得颇为无趣,只得又换了一副嘴脸,爬起来用帕子假意擦了擦眼角,掩面干嚎道:“哎呦呦,裴娘子好狠的心啊,眼睁睁看着奴婢被人拖去杖打,又教唆着殿下赶奴婢出门。奴婢一个老人家,又无儿无女,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紫芝强压住心中的厌恶,蹙眉道:“逐你出府是殿下的意思,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若没正经话说,就赶紧走吧,我不想见你。”
“裴娘子是个爽快人,奴婢也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曹氏露出一副无赖的表情,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马总管急着赶奴婢走,奴婢今日斗胆前来,就是想向裴娘子求个恩典,赐些养老的钱,奴婢以后一个人在外面过活也不至于饿死不是么?至于紫兰当年冤死的事,奴婢自会一五一十地讲给您听。”
曹氏甫一靠近,就有一股老妇人衰朽的异味从她身上飘来。紫芝厌恶地侧过脸去,道:“想做交易是么?好,你要多少?”
不曾想紫芝竟这般好说话,曹氏心中大喜,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信口道:“不多,不多,裴娘子稍稍动动手指头,赏奴婢二十万钱也就行了。”
“二十万钱?”紫芝最憎恶她这副市侩嘴脸,不禁蹙眉,“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呦,裴娘子打量着奴婢好骗么?”曹氏当即沉下脸来,阴恻恻地笑道,“如今谁不知道,裴娘子是殿下心尖儿上的第一人,整个盛王府都由您说得算,这区区二十万钱,您还能拿不出来吗?奴婢没有工夫和您讨价还价,这样吧,您若是真拿不出现钱,不如就用些上好的金银首饰来抵,反正您也不缺这个。裴娘子,您那么关心紫兰,应该不会舍不得这点小钱吧?”
“放肆!”紫芝怒喝一声,再不想听她聒噪,“我姐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下人能直呼的吗?别太得寸进尺了,想要养老送终的钱,自己向殿下讨去!”
“奴婢知道自己是个下人,比不上裴娘子尊贵,殿下的金面,哪里是奴婢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曹氏掩口一笑,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哼哼,奴婢的确羡慕裴娘子富贵,只不过,如果这富贵是靠着巴结仇人才有的,奴婢还不稀罕呢。”
紫芝不解其意,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氏却不回答,只是得意地咧嘴笑道:“裴娘子勿怪。奴婢只是好奇,若是紫兰姑娘知道,自己最疼爱的亲妹妹被仇人的儿子纳为侧室,日日侍奉左右、献媚邀宠,也不知该有多生气呢。”
“什么?”紫芝一惊,甚至都无暇理会她言辞间的无礼,“你是说,我姐姐真的是被惠妃娘娘……”
“没错,你姐姐就是被武惠妃害死的。”曹氏一脸得意相,摇头晃脑地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裴娘子,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惠妃娘娘是何等心狠手辣,为了固宠,造下的杀孽可远不止这一件呢。当年秦美人才一承宠就怀了身孕,人又生得年轻娇艳,在宫里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惠妃娘娘心中嫉恨,就派人在秦美人的贴身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事后,宫正司的女官奉旨查到掖庭局来,惠妃娘娘就想随便找个宫女顶罪,正好选中了你姐姐。”
尽管早就猜到姐姐的死与武惠妃有关,可是,此时听曹氏亲口一说,紫芝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起来:“那又如何?事情都是惠妃娘娘一个人做的,与殿下有什么相干?不对……惠妃娘娘私下里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曹氏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甚是可笑,翻了个白眼儿说:“裴娘子,您别忘了,当初掖庭局里那些浣衣宫女可都是归我管着的,惠妃娘娘想要找一个替死的丫头,自然也是由我帮她挑选了。反正娘娘给了不少赏钱,紫兰自己也是愿意的,又没人逼她。”
紫芝怔怔地听着,目光悲伤而恍惚,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当年在掖庭局吃不饱穿不暖时,姐姐总是把自己的那一份衣食让给她;完不成活计被曹氏挥鞭毒打时,姐姐又总是扑过来替她挡着,用同样纤瘦娇弱的血肉之躯,咬紧牙关承受着鞭笞的疼痛;在延庆殿失手摔落盛王的衣裳时,姐姐担心她会受罚,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主动替她承担所有罪责……
最后一次相见的那个满月之夜,姐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柔声叮嘱她:“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正是靠着这一袋姐姐用命换来的金子,她才能离开掖庭局,遇到那些改变她命运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她永远无法忘记姐姐离开前那一声哽咽的悲泣,以及数日后乍听噩耗时自己心底弥漫无尽的哀伤。紫芝泪流满面,颤抖着一把抓住曹氏的衣领,凄声质问:“我姐姐是被你害死的……是被你害死的!掖庭局里有那么多的浣衣宫女,你为什么……为什么就偏偏选中她?”
“事到如今,奴婢就和您挑明了吧。”曹氏扭身挣脱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视着紫芝,目光咄咄逼人,“只要裴娘子给足了钱,奴婢就马上回乡养老,这件事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若是哪日不巧,这事恰好被殿下听到了……”
紫芝竭力忍住眼泪,不屑地冷然反问:“殿下知道了又怎样?你们作下的孽,我有什么好怕的?”
曹氏嘿嘿一笑,语气中竟带着几分露骨的威胁:“裴娘子是殿下的枕边人,自然最了解殿下的性子。若是殿下知道,您和他还有这么一层血淋淋的家仇……呵呵,就算殿下念及旧情,还能继续留您在府上,可如今的这份宠爱,恐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紫芝的心咯噔一沉,咬着牙恨恨地问:“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曹氏竟毫不惧怕,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奴婢虽身份卑微,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裴娘子杀了奴婢事小,若是让殿下觉得您心肠狠毒,那可就……”
“狠毒又怎样?”紫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未及曹氏说完,就已从发间拔下一根赤金长簪,猛地向她咽喉处刺去,“从前你打我骂我欺侮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痛苦的事情给忘了,你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咄咄相逼!告诉你,我才不怕呢……”
曹氏躲闪未及,脖颈处的皮肤被金簪刺破,鲜血汩汩而流。
“哎呦!”没想到紫芝真敢下手,曹氏痛极之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呸!小贱人,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来杀老娘我?攀上了盛王殿下的高枝儿,你就忘了自己是个下贱的浣衣婢么?他娘的,大不了我今天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咳咳……”紫芝的脖子被她紧紧卡住,痛苦得几乎要窒息,咳嗽了几声,却根本喊不出声音来,急得满脸通红。她挥动着四肢想要推开这壮硕如山的老妇人,却始终是徒劳,奋力挣扎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
今天,该不会就要死在她手里了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