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华,清朗朗水洗一般。四下寂静,随着铁链哗啦啦上锁的声音祭月被带了出去。
门外狱卒把她交给了天仙楼的妈妈,由妈妈领着她把她带到后花园。一身黑袍,没有一点花式,宽松得罩住姑姑瘦弱的身躯。银白的发丝站在风中丝丝飘荡几根,姑姑挥挥手让妈妈下去,“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吗?”
祭月摇头,她也许有治国之能,可不代表她有治国之心,“即使囚禁我一生,我也不会改变分毫!”
“你就如此不识好歹!”姑姑勃然大怒,重重一拍轮椅,气吼道。许是因为太过剧烈,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禁捂着胸口猛烈咳嗽。
“姑姑!”祭月担忧上前扶住老人肩膀,然而入手之间祭月忍不住心颤,太瘦了,瘦的快只剩下一张皮了!这一刻祭月才明白姑姑为何会见自己,念及此,心中酸涩,“我去叫太医!”
姑姑一把拉住祭月摇头,咳嗽渐渐好转,喘了口气恢复。
“推着我走走吧。”姑姑虚弱得说道,声音轻如蝉翼,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破碎一般。
祭月默然,托着姑姑的轮椅沿着后院的羊肠小道徐徐而行。前世今生,她都是第一次给姑姑推轮椅……寻常家的儿女肯定早在幼时就给长辈推过轮椅,而她虽位高权重却是一次也没做过。有得必有失,这就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觉得这片江山如何?”姑姑望着黑夜中深深浅浅被阴影遮掩的风景问道。
“很好,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祭月推着轮椅道。
姑姑随手摘过身边的一片小叶,直接问道,“那你呢?你可称得上英雄?那日我在宫里也听到那排山倒海的呼吁,你就没点心思?”
祭月顿了顿,才开口道,“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最恰当的位子,然后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尽职尽责,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大汉好公民。”
“你错了,什么是国什么是家?什么才是大汉的好公民?”姑姑脸上依然是平淡无奇的表情,声音却渐为严肃,“当你把目光放在国的时候它是国,当你把目光放在整个世界的时候它就是整个世界!大燕大楚大汉算什么?天下本就是一体,哪有什么国之称?你可以告诉我哪里是国界?哪一个不是人为定下的?因为权势利益,所以形成了各种各样抱团的人群,这个街上拉帮结派的小混混其实是一个理!区别只在大小而已!”
无国界?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怕也只有面前这个老人才能说得出来,别的人若敢动半点心思不拉出去株连九族才怪!祭月苦笑。
“女子称王怎么了?历来江山都是有能者居之!女子不如男这类的鬼话也就骗骗三岁孩子,哼,天下男子不如女的何其多!他们依然能显贵诸侯!女子凭什么就要在家中相夫教子,看男人脸色,听男人吩咐?!”姑姑发出一声冷笑,“想我楼兰,两代女皇,不照样把楼兰治理的仅仅有条,安居乐业?最后破灭还不是因为男人无能?!”说道破灭两个字时姑姑的声音变得极尖锐,仿佛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
“不要拿君君臣臣的思想来辩解!那不过是君王为了巩固自己帝王之位而使用的精神枷锁!他凭什么是君?你凭什么是臣?大汉不还是靠夺前朝之位而来的吗?!所谓的真命天子也就是他们自欺欺人的笑话,说出来也不嫌丢人!”姑姑言辞越发离经叛道,也越发犀利。
祭月默默推着轮椅没有打岔,月明星稀,草丛里的蝈蝈声不绝于耳。
姑姑缓了口气说道,“重月,除了她之外,你是我见过最适合做女皇的人。可惜她死了,因为忠君,因为责任,所以死了……凭祭晓那丫头的手段,如果不是她有轻生的心思又怎会如此得逞?没有人能让她死,除非她想死。”说着姑姑一顿,缓缓道,“也没有人能让你死除非……你已存死的心思!”
祭月身形僵持在原地,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原以为这样按部就班顺着他们的计划前行就不会有人知道……姑姑的眼睛是何等毒辣,竟然穿透层层障碍,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说了一个字,祭月也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又说些什么呢?祭晓对自己的忌惮,她怎么不知?又怎会不妨?还特意支走白羽和部下,让他们的计划进行的更方便……她只是太累了,累得麻木到对死没有任何恐惧。朝堂外她浴血奋战,朝堂上她要事事关心,皇宫内阴谋迭起,皇宫外还需要做一个风流好色,有致命缺陷的假象,她累了,真得很累很累……
所以当察觉祭晓对自己有所行动时,她竟有解脱般的轻松……
“重月,做一个女皇吧!一个真正的女皇!让所有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美男还是才女都臣服在你脚下听你差遣,把这个江山打理得仅仅有条,让所有百姓都真正的安居乐业!这不好吗?上天给了你如此天赋,如此聪慧不是要让你泯然众生!”姑姑加重声音,声音中透着一份急切和渴望。
“姑姑,江山再美不是我心。”祭月轻轻说道,“祭月是被无数压力逼死的,看似风光,然朝堂内外内一个人不在逼她?爬得越高责任越重死得越快,不想死就要每天去算计猜测,亲情什么永远靠不住!她累了,所以她死了……”
“之前我一直茫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今晚我终于想明白了。做女皇又如何?把整个天下放在肩上的人即使不被人害死也活不长,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生了孩子等他们长大还要看他们骨肉相残,防着他们因为女子不能称帝的思想迫害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姑姑,这样的生活太累了……”
“做人有什么是不累的?”姑姑冷笑。
“有,盐城重家就很幸福。”说着祭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想到那个温暖充斥着各种温馨的家心中便有化不开的情愫,当姑姑说无数人臣服在她脚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场景竟然是重星撅着嘴挑着碗里的胡萝卜,而重阳微怒得轻声斥责和重日一本正经引经据典得责备她不能浪费。这才是毫无防备温馨的一家人……
这才是她心心念念追逐的东西!哪怕山呼万唤也不伤家人和和睦睦小酌一杯清酒,一个人终究太寂寞,她已经寂寞太久了。祭月道,“半年来,皇上已经充分展现他的才能,现在的他即使没有白羽也只比祭晓稍逊一线,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压他一头!只是时间问题。”
“大汉是我的归属,就如同楼兰对姑姑的意义一样。”祭月徐徐道,“姑姑真得是想要女尊天下吗?楼兰和其他国最大的不同是曾有女子当皇,而姑姑把这个特点作为楼兰的纪念。您想要看的到底是女子当皇还是想再现楼兰?哪怕一个虚假的幻影,您也愿意自欺欺人。楼兰灭了,您却永远生活在楼兰的梦里……”
“胡说!”姑姑厉声打断,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盛怒的红色,“我何尝不知道楼兰灭了?我不过惜你是良才,有称王之贤能,才愿意为你铺平道路!”
“姑姑!”祭月重声道,“您口口声声说楼兰灭了,可是它在你心里真的灭了吗?您这些年一直收养那么多女子,培养她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教她们政治军事,您图的到底是什么?!楼兰灭了,即使再出现一个女皇当朝的天下也不是楼兰!它灭了它真的灭了!完完全全成为了历史!……”
“啪”一声,清脆一巴掌,姑姑毫不留情得转身怒视祭月,眼中熊熊燃烧怒火几乎焚毁整个陵城!
“姑姑,叫您姑姑是因为我真得把您当姑姑看待!”祭月单膝跪下,右脸上清晰得映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目光清朗,宛如今夜的月光,“大汉乱,我愿出山护它;大汉安,我亦愿急流勇退,做一个潇洒闲人。大汉是我的故土,如果一个连故土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慰藉自己?我生于大汉,长于大汉,忠于大汉,心有归属,能安!”
姑姑咬着牙,眼中神色一变再变,多少年她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多少年没有如此忤逆自己的人了?
“姑姑,我再推您走走吧。”祭月起身重新推着姑姑前行。
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前行。风景往身后退去,如同逝去的东西从生命里掠过不再来。
“你心已决?”姑姑仿佛一下子苍老,语气中透着难掩的疲惫和沧桑。
“我心已决。”祭月沉声肯定道。
“也罢,但我有一个要求。”姑姑说道,“离开陵城,恢复你的女儿身。”
祭月微微蹙眉,那么简单?只听姑姑继续道,“你既然不想担起那么大责任,那么就做个真正的女子,如果做不到滚回来给我做大汉女皇!别以为条件那么简单,观你言行举止早已没有女儿的娇态,而我的要求是要你做一个真正的女子!穿莲群,懂男女有别,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仪态端庄,撑得起场面!时间三年,三年后你若做不到……”
姑姑每说一句,祭月的眉头就皱紧几分,做一个真正的女子?想到那细碎的莲步,祭月鸡皮疙瘩立马掉落一片,怎么觉得比做女皇还要艰难?“能不能换个条件?”
姑姑冷哼不语。
祭月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算了,还有三年时间……
“离去时无需特意告诉别人,我会给你打点好一切,你女子身份暂时不宜大肆渲染开,在外你也不得承担自己的身份,可明白?”姑姑说道。
“好。”祭月答道,从怀里摸出一方东西上前递给姑姑,“当日借死士之恩,今夜以楼兰相还!”
姑姑秽浊的眼睛蓦然一亮,又有些狐疑,以楼兰相还?这东西能代表楼兰?姑姑接过,祭月却抽身而退,她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姑姑绝不会希望自己在她面前。
从背后望去能见到姑姑轻微颤抖的双肩,却没有半点声音。
以楼兰玉玺相赠,对一个把楼兰刻入骨髓的人而言,的确动容!
这个夜晚,只有一个暮气沉沉,半个身子踏入棺材的老人的无声哭泣……
祭月离开是必然的事情,离开之前还要坑天仙楼一笔不气的妈妈跳脚才怪!而且一坑就是税收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啊!表面上天仙楼进账十万黄金,拿到手的屁都没有一个!这人实在太可恶!惹主子操心流泪不说,还要坑天仙楼那么大一笔,简直腹黑到黑炭!难怪妈妈会将她列为第一拒绝往来对象!
上辈子天仙楼流连一生,这辈子却成了拒绝往来对象,世事当真无常。
重生一十年后071_(第三卷完)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