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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愤懑的种子(1 / 1)

苏然的家乡,名叫杨桥村,背靠凤龙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没有和尚,却有看庙的庙管。庙管从每个村社选举,一届5人,每届任期5年。有一年,杨桥村的杨昌盛,当了凤龙山的庙管。

杨昌盛家世代农民,到了杨昌盛,上了几年学,因家境贫寒辍学在家务农。但这杨昌盛喜欢舞文弄墨,于农忙空闲中坚持读书,到了四十岁,竟然成了杨桥村人办丧事时的先生,主持葬礼的同时,也拿毛笔写祭文。杨桥村人办丧事,礼仪规矩较多,光是先生写的祭文,多则达到十多篇。在文化知识不高的杨桥村村民眼里,杨昌盛写得祭文读起来曲调铿锵,加之特有的乡音,听上去像唱歌。

上小学时,苏然对杨昌盛也十分尊敬,把他当做知识分子。但上中学读了一些古文后,杨昌盛在苏然心目中的形象,没有之前那么光线明亮了。杨昌盛写十多篇祭文,大多改改开头,内容几乎不变。有一回,苏然瞅着空儿,问杨昌盛:“你写的祭文,怎么每一篇都差不多?”

杨昌盛盘腿坐在土炕上,围着炕桌写祭文,苏然给他研磨。别人不知道自己的缺点,杨昌盛自己却很清楚。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苏然这个才上高一的小孩,竟然能一下子说到自己的要害,杨昌盛有些诧异。他扶扶眼镜,十分优雅地抬起头,看着苏然,说:“文章都被古人写完了,后人都是东凑西拼,所以听上去一样。”

苏然很认真地说:“可以创造呀!”

杨昌盛不言语了,他低下头开始誊写祭文,但心却乱了。过了一会儿,苏然又说:“杨叔,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杨昌盛有些胆怯,但还是问:“啥问题?”

“咱村子里的人,都不怎么识字,更别说能听懂古文。你写的祭文,他们在那一世,能看懂吗?”

杨昌盛呵呵地笑了。这样的问题,说实话,他之前不但没有想过,而且现在无法回答。于是沉默了。杨昌盛毕竟读过一些书,肚量还算可以,他心底对苏然有了喜欢,觉得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

在苏然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杨桥村人并不怎么看好上学。或者说,送孩子去上学,只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让孩子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杨桥村人始终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农民家的娃,就该当农民。所以,当时杨昌盛能看好苏然,在杨桥村,已经十分难得了。

但后来杨昌盛的“转变”,让苏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莫大伤害。

杨昌盛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杨成。从喜欢上王秀莲大女儿那天开始,杨成注定了要成为王秀莲的女婿。追王秀莲大女儿大概三四个月,不成功,杨成开始发力二女儿,跟二女儿处了差不多一年一时间,最后结婚时,竟然跟三女儿结婚了。王秀莲成了杨昌盛的亲家母,偶尔会谈论到苏然。大女儿和苏然同班同学,加之已经在小学当了代课教师,作为母亲的一种优越感,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就是贬低苏然。亲家母侃侃而谈,杨昌盛听了觉得在理儿,也就逐渐觉得,苏然确实不咋地。

有一回,苏然一个远房亲戚去世,杨昌盛去写祭文,苏然照例是伺候笔砚纸墨。杨昌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苏然,以前吧,我觉得你确实是个有用的料,长大后可以成才。上高中,真划不来。一个村的,你看你的同学,人间都当了代课教师,一个月100多块钱,多好!”苏然听了,心里有些难受。苏然一直觉得,杨昌盛是村里的读书人,知书达理,可以交流。但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把杨昌盛看矮了一大截。

但后来,杨昌盛带给苏然,就是直截了当的伤害。杨昌盛平日里走门串户,几个人聚到一起,免不了要谈论村里谁家孩子的好坏。说起苏然,大家都说那娃娃虽然个头矮小,但很聪明,很机灵。每当此时,杨昌盛就慢悠悠地说,你们都看错了,我跟他接触了好几次,这娃,上学没啥希望!很多村民都没啥文化,能写古文、念古文的杨昌盛说话,自然赢得他们的信任。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杨昌盛对苏然下的“定论”。有那嘴巴松一点,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就当着苏然的面说:“还上啥学,赶紧回家帮你老子干点活!”有一次,苏然被惹得生气了,跑回家,把书包狠狠扔到炕上。正在午休的苏然母亲看了,笑呵呵看着苏然,问怎么回事。苏然流着眼泪,将情况告诉母亲。他原本以为,母亲会咒骂那些该死的人,母亲反而平静地说:“别人说你咋样,你就咋样呀!”

“他们都那么说,反正我不去上学了!”苏然擦着眼泪说。

苏然母亲看了,疼在心里。穷人家的孩子和大人,生活起来都艰难。“狗娃,他们瞧不起你,你就要证明给他们看!不能让这些人小瞧了你!”于是,苏然母亲开始絮叨,说你父亲一辈子没本事,做农民身体又不好,受尽了大伙儿的嗤笑和排挤,你要争口气,不然我这一辈子活着,也没啥奔头儿……

还没等母亲说完,苏然重新捡起书包,骑着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赶在上课前来到了学校。

这件事,大概过了好些时间,苏然才想清楚了其中的前因后果。与此同时,在杨桥村这个小社会里,人们之间的磕磕碰碰,充分体现了人性的黑暗和丑陋。这些事一一印刻在苏然的记忆中,后来苏然学会思考,回头再去仔细掂量时,对村里人产生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有同情、有怜悯,有憎恨、有咒骂,不过最后都归结为一声叹息。

如果说杨昌盛的转变,让苏然看到一个人的嘴脸,前后如何变化,并且有多可恶,那么,某年夏天,和苏然家有关的一件事,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那是一个傍晚,在苏然家门口的打麦场上,左邻右舍吃了晚饭后,坐在一起乘凉、聊天。太阳早下山了,天也昏暗了,但闷热的空气,似乎被挤在了一个小屋子无法流动,让人汗流浃背。光着背的男人们,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这些男人中间,有一个是杨桥村的村委书记,名叫杨旭东。他当了至少有十年队长了。村里很多人,表面上给他笑容,尊他为领导,但私底下说到他,大家都是恨得牙痒痒。且不说其他,村里的五保户名额,没有给真正的穷人,反而给了那些家庭条件丰裕,且拍杨旭东马屁拍得响的。光这一点,就激怒了全村大多数人。上世纪90年代左右,杨桥村人很穷,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那个晚上,苏然和来自县城的表弟、堂弟们玩捉迷藏,玩得正起兴,却听到乘凉的人群,突然起了吵闹声。苏然和小伙伴们跑过去,看见苏然父亲已经和杨旭东厮打在一起。邻居家的堂哥,生得健壮,牢牢抱着杨旭东的腰,杨旭东和苏然父亲互相抓着衣服,口里气愤地骂着。

在苏然的记忆里,父亲一共有两次和村人起了冲突。最早一次,是村里绰号叫死鸭子的男人,在背后说苏然父亲坏话,一次逢集从街上回家的路上,苏然父亲质问死鸭子为何要那么做。死鸭子以为路上人多,苏然父亲不会动手脚,反而硬着嘴巴说,我就说你了,你能把我怎样!苏然父亲脾气火爆,但为人耿直,且不愿别人造谣编排他。听了死鸭子的话,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那我今天就撕破你这张臭嘴!”话刚说话,啪啪,在死鸭子脸上抽了两耳光。死鸭子那时候已经快50岁,身体矮小的他,根本抵挡不住苏然父亲的两耳光。他被抽晕了,蹲在地上眼前冒金星。苏然父亲昂首挺胸回家了。

死鸭子知道自己错了,即便挨了打,也当哑巴吃了黄连,后来再没找茬。但是,和杨旭东打完架的第二天上午,一群人来到了苏然家。其中包括乡政府干部、乡派出所民警等。当十四五人拥到苏然家时,缠过小脚的苏然奶奶,被吓得手都发抖。一群人来到客房,有的上炕做了,有的在地下。站在院子里的苏然,听一个当着队长的苏然本家人,对苏然父亲说:“你把人打了,昨晚人家就跑到乡政府告状了。今天来的人里,官最大的是副乡长。”

苏然父亲一声不吭,鄙夷地看了看本家人,去客房了。那时候,年幼的苏然,还不懂那个本家人为何要给父亲说那样的话。苏然只听周围邻居说,乡政府来的人,要用手铐把苏然父亲带走。苏然没有觉得有多可怕。

苏然父亲来到客房,拆开一包香烟,一边散发香烟,一边说:“上门都是客,这烟是招待客人的。待会儿你们要说昨晚的事,咱公事公办,再不给你们发烟了。”那些已经接了烟的人,尴尬极了;还没有接烟的,赶紧掏出自己的叼在嘴上。

那一年,苏然母亲和村里四五个妇女,去新疆当拾棉工打工了。多年后,当苏然在新疆看到一望无垠的棉花地,看到一个个裹着头巾的妇女正在棉花地里摘棉花,他就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也在大太阳地下,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一朵一朵摘过棉花。苏然母亲不在家,一家人平时吃饭,都是苏然奶奶做,有时候苏然也上灶台。

那天,小脚的苏然奶奶,一共擀了四张面,给那帮人吃了。吃完饭,苏然奶奶对其中一个穿制服的民警说:“警察同志,我儿子没犯法,你记录啥呀?我老伴曾是村委书记,很多干部下乡没地方吃饭,就在我家吃。你们吃了饭,就放了我儿子!”那个警察刚工作不久,脸上还存有稚嫩之气。他笑着说:“老人家,谢谢你的饭。你儿子要没犯事儿,我们不抓他。”苏然奶奶这才心里踏实了一些。

原本以为吃完午饭,这些人就会走。但他们没有。他们更像是一个吃喝团。他们也不问父亲犯了什么事,只是抽烟、喝茶、聊天。熬到下午三四点,太阳开始斜了时,苏然那个本家人,又把苏然父亲拉到一边,低声说:“给他们买两串啤酒,喝了就打发了,这样熬着也不是事儿呀!”声音虽然小,但全被苏然听到了。苏然愤恨地看着本家人,目光像是着了火一样。原来,这些人来我家,并不是办什么事儿,只是来吃吃喝喝。苏然心底这么想时,抬头看到一张张正在喷着烟、或者说着话的嘴,突然对人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憎恶。在他成长的岁月中,那次,被笑容和声音掩饰着的丑恶嘴脸,苏然全看在眼里,并在心底埋下了类似于仇恨的种子。

等到天快黑时,那一群人,在啤酒的作用下,一个个红着肥大或干瘦的脸,离开了苏然家。望着他们的背影,苏然真想抄起家伙,将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对周围的人,少年苏然有了戒备之心。这种戒备心他一直保持着,直到好几年以后的某天,他突然间理解了如何爱一个人时,才逐渐淡化了。幼年时的经历,给苏然太多不该承受的负担。但没有人可以帮助苏然,他只能靠自己去理解生活,然后摆脱这些困扰。不过,苏然长到25岁时,他觉得这也是一种财富。痛苦的过程,让他倍加珍惜那还未丢失的率真和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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