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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海上大概漂了三天。
黑云涌满了天空，很低、很低，几乎要压到海面。风却不大，习习拂面，睡梦中的福聚一直以为是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自己。
没有浪，船漂的很慢，也很稳，这让福聚睡的很酣，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还和睡之前一模一样，也许船根本就没动吧，或者漂来漂去只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了原处，福聚失望地想着。
三天前，福聚还在牙山口，这已是天龙国最边陲的地方，可是还是无法远离天龙的威胁。家里被抄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那天，父母和几个哥哥姐妹还有一干家丁就死了。父亲贵为一州知府，自也不是泛泛之辈，家院足够大，家丁也足够多。但士兵是突然闯进来的，就像记忆中的蝗虫，漫天的虫子如雨点般从天而降，你根本没有还手甚至躲避的机会。
家丁对得起他们得到的俸禄，他们为父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也给父亲争取到了时间。父亲跑进后院，将正从睡梦中惊醒朦朦胧胧不知发生何事的他和弟弟拖下床，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把他们拖到外面。父亲把他和弟弟交给了伯彦，父亲最忠诚的卫生。伯彦劝父亲一起走，父亲却坚定地说，“我不能走，抓不到我他们的追捕就不会停止。”
伯彦带着他和弟弟逃出了府院，逃出了州城，而其它人都随着府院一同被埋没。可这并没有像父亲想的那样，追捕并没有停止。他们一路向南，尽可能地离皇城离州城越来越远，但无论走到哪里，布告都贴满了城门口。
牙山已经是不能再远的地方。当初选择向南逃，伯彦说东面是海，北面是长河，都是死胡同。而西面是神秘之地，从来没有人去过，只有南面生存的希望最大。在牙山的街头，当士兵挥舞着长枪短刀扑上来时，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伯彦说他已尽了全力，天要亡我又能奈何？伯彦拼死和士兵厮杀，让他带弟弟逃往牙山口，牙山口在海边，海边有船，上了船就可以离开天龙，虽然不一定能活，但一定不会再遭到追捕。
伯彦实现了他对父亲的承诺。福聚对此毫不怀疑，若能再见到父亲，他一定会这样说。但他却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他没有照顾好弟弟。
牙山口有船，而且很多，因为有生意，所以他们才会聚在这里。牙山口是去麻风岛最近的地方。麻风岛本来没有名字，不知从何时开始，大陆上的麻风病人被送往了那里，然后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道送去了多少麻风病人。朝廷甚至出钱给予资助，于是便有了甘愿冒险的船家。
福聚没有麻风病，弟弟也没有，但他有钱。伯彦在临行前把钱袋系在了他的肩头。钱袋很重，福聚也不知道有多少钱，他全给了船家，船家也就不再在乎他们是否患有麻风。
本来好好的，海上突然就起了风。船夫说这种情况时常有，但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风，他想把船划回岸边。福聚知道不能回去，他和船夫争辨，不停地晃着手里的钱袋，只有到了目的地，船夫才能从他手里接过，这是之前说好的。
十六岁的福聚已经和大人懂的一样多，如果不是这场变故，秋后他就要成亲，成了亲就完完全全是大人了。所以没有人能骗得了他。
但船夫不需要骗他，只是两个孩子而已，船夫突然想，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岛上？如果现在把他们扔进海里，拿着钱袋回去，难道还会有谁过问？
船夫在牙山口行船很久，行行色色的人见过很多，这自不会是第一次见到没得麻风病的人要去麻风岛。
福聚也尽力了，可他救不了弟弟。弟弟跌落海中拼命挣扎时他想伸手去拉，但他立刻发现船夫的企图，也立刻明白弟弟并不是自己掉进海里，他的视线只是稍微离开了弟弟一会儿，船夫就下手了。
船夫还想把福聚推进海里。但福聚毕竟已经十六岁了。
福聚和船夫在船上厮扯起来，风更大了。船摇摇晃晃已经失去控制，船夫的双手和福聚的双手纠缠在一起，已经根本无法再去掌舵。船夫眼看就要成功了，这该死的风，船夫在落水时心里咒骂着。
福聚承认是自己运气好，就在他已经支撑不住时，风却突然把船刮的转动起来，身小的人比力气吃亏，但要比灵活则占足了便宜。福聚侧身一拧钻向船夫腋下，借着船动和风势把船夫往前一推，船夫本来死死推着福聚的胳膊，而福聚死死地往回推着，如今反向之力突然消失，船夫的胳膊就像掉进了水里的漩涡，整个人毫无反抗地就被吸了进去，扑通一声栽进海里。
船夫自然会游水，他攀住船舷准备爬上来。福聚知道，船夫上来了，他就得下去，所以即使他从来也没杀过人，此时也不得不拿起船桨，用力地拍向船夫的头。水性再好的人失去知觉，也只有喝水的份儿了。
福聚回头再去找弟弟，茫茫大海，又往何处去寻？
风没有停，而且越来越大。福聚不会掌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平躺在船舱里，听天由命。
船上有食物有水，但在船身摇晃时，已经掉进了海里，那一刻，福聚觉得整只船就要翻过来，他只能紧紧抓着船板，随着船在海上旋转，跳跃。
船最终还是没有翻，风也小了，福聚也筋疲力尽。那已不知是多长时间以后，所以福聚还没来得及为弟弟流几滴泪，就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海上的阳光格外烈，福聚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或许已经一天了，他很渴，也很饿。船上没有任何东西……不，好象有个袋子，袋子卡在船板缝里，那样的晃动竟然都没掉进海里。
福聚发现那是他的钱袋。钱虽好，但再多的钱此时又有何用？福聚尝试舔了一下海水，这让他更渴了，他这才相信人们说的话，海水不能喝。
又渴，又饿，又晕，福聚很快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他也记不清是多少个轮回，直到这一次醒来。福聚觉得不能再这样干等着，自己总该做点儿什么，这三个月来，多么险恶的局面他都经历过，而他一直活着，这就说明老天或许不让他死，所以他一个不敢沾水的小个子还活在汪洋之中，那个整天与水打交道的大个子却淹死了。
福聚看了一下天空，虽然黑云密布，但仍遮不住带来生命的万物之主，光线不放过任何一道缝隙挤过云层，福聚知道了太阳的方位。父亲从小就教给他，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现在他又知道麻风岛在大陆的东面。
向东，只有向东，没有其它出路。真的是有天意，福聚心里想着，一直如死灰的心里亮起了一丝希望，他不会划船，而且船桨也已经掉进海里。但风似乎是在向东吹，他只要用手轻轻拔动水面，船就会慢慢向东而行。
饿，如果还可以忍受，渴则是如蚁附骨的折磨。福聚觉得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手腕也像折了一样，而前方依然空空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水还是水。
可是是不能喝的水。福聚心里叹息着，也许上天其实是想灭他，只不过让他死再多遭受一些折磨，可自己只有十六岁啊，又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莫非是上辈子造的孽……福聚突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几乎蹦了起来。
这自是有些夸张，他趴在船板上，无论如何也蹦不起来的，但他至少能让已经麻木无力的胳膊如触电般缩了回来，它本来是垂在海水里的，划水划累了，就一直那样垂放在水里。
右手背上全是血，撕心的痛。福聚能看到那条长长的口子，正在往外冒着血。有水怪？福聚激灵一下，突然间就又有了精神。家里花园的水塘里养过鱼，福聚从来没听说鱼咬过人，就算谁不小心让鱼鳞划了，也只是一道小口而已。
固然对生存已不抱太大希望，福聚也不想葬身水怪之口。
福聚紧紧盯着海水，终于看到那道浮出水面的鱼鳍。福聚其实很幸运，那是一条鲨鱼幼崽，如果是成年鲨鱼，他的一条胳膊此刻已没有了。
福聚也看清楚了，那其实是一条鱼，虽然看起来有些大，但仍旧是鱼，它好象并不想离开，也不怕人，仍旧在那里游来游去。福聚慢慢明白，那是自己的血洒在了海水里，鲨鱼闻到血腥就不想再离开。
福聚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实在是太渴太饿了。他再次趴在船板上，把左臂垂进水里，静静地等着，等着小鲨鱼的袭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福聚想，只要小鲨鱼来咬他的胳膊，他就迅速把胳膊提出水面，这个小鲨鱼这么好血，一定不舍得松开到嘴的猎物。
福聚的猜测是对的，小鲨鱼果然经不住诱惑，它下嘴了。事实也如福聚所愿，当他把左臂从水里提出时，小鲨鱼果然没有松口被带出了水面。可是福聚还是没有算到一点，小鲨鱼的身上无比油滑，他的右手刚刚碰到，小鲨鱼就哧溜一下滑开，他根本无法抓握，小鲨鱼就又回到了水里。
左臂上的血在流淌，阳光照了过来，格外红艳。福聚没有放弃，和命相比，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他又完善了一下自己的方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抓在右手里，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有无漏洞。鱼始终是鱼，它没有思维，不会知道吃一暂长一智，就是上了一百次当，也仍然会再次上当。
小鲨鱼被从水里提出来时，福聚的右手握着衣服包住了它，他已经知道小鲨鱼的大小，那绝不是它用手能抓牢的。衣服让小鲨鱼不再那么油滑，但小鲨鱼的力量仍在，它绝不会甘心被捉，它一扑腾就几乎再次回到海里。
福聚这一次是做足了准备，他握着衣服，双臂紧紧把要滑走的小鲨鱼抱在怀里，然后用力往船板上扑去。小鲨鱼被衣服包住了半个身体重重砸在船板上，而福聚的整个身体又重重压在它的身上。小鲨鱼仍在挣扎，福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它逃走，它逃了自己就得死。
小鲨鱼的挣扎仍然没有停止，但被衣服盖住无法挣脱，福聚用胸口和左臂紧紧压着小鲨鱼，把右手腾出来，然后抡起拳头重重砸向小鲨鱼的头。
小鲨鱼一动不动时，福聚才感觉到嘴里腥腥的，鱼血溅的他满脸都是，随着汗水流到了嘴角，他本能地就伸出舌头舔了，是鱼血还是汗水的味道也就分不清了。但这提醒了福聚，他猛地扑上去，把嘴紧紧地靠在小鲨鱼那凌乱不堪的头上，大口的吮吸着。这么多血，就这么流了，简直是太可惜了。
鱼血是水，鱼肉是粮食。福聚活了下来，而且看到了陆地。
船就那样漂到了岸边，福聚趴在船板上，手臂机械地划着水。岸上有人，而且不止一个，这让福聚有些欣喜，人是要聚堆的，即使以特立独行而著称的狼，也不是独自就能活着的，更何况是人。
让福聚惊讶的是，这样一只船漂来，而且上面还趴着这样一个人，岸上所有的人竟然都无动于衷。没有人看过来，甚至当船靠岸，福聚挣扎着站起来时，仍然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这里的人难道都是这么冷血？福聚想着就看到一个男人向他走来，立刻就改变了想法。男人不高，尚不及十六岁的他，而且背有些微驼，走路也有些蹒跚，所以走的很慢，让福聚都忍不住想过去扶着他快点走过来。
还好，男人终于到了船前，看了看福聚，又看了看船舱，小鲨鱼的尸体仍在，应该是大部分仍在，福聚并没有吃下多少肉，以前他从未生吃过鱼，父亲说吃生鱼是野蛮人的作法，他们是文明人，而且是高贵的文明人。
“这是你的鱼？”男人说话了，真好，说的是福聚能听懂的话。
福聚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却突然跳上了船，福聚本能地双手护在胸前，惊讶地看着男人。男人并没有理睬福聚，他直接扑到小鲨鱼前，伸手抓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没臭。”男人说着站起来，朝远处挥着手。
本来都不理睬福聚的人一窝蜂地跑了过来，上了船，扑向小鲨鱼……
福聚明白了，他默默地下了船，满目新奇地四下看着，这里就是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吗？
“不！能不能在这里活着，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说这话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而且很年轻，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
福聚在岸上没走多远就碰到了这个男人，是男人叫住的他。
“船是你的？”
福聚尴尬着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搭船的？其它人呢？”
“死了。”福聚没有说实话，出逃的第一天，伯彦就告诉他，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说实话。“我们遇到了大风，他们都掉进了海里。”
男人点点头，“看来你是命大的……船上的鱼是怎么回事？”
福聚有些惊讶，男人并没上船，竟然知道船上有鱼，“我抓的。”
男人的表情也有些惊讶，“怎么抓的？”
福聚把左臂伸到男人面前：“用这个。”
胳膊上的几道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肉仍然向外翻着十分惨不忍睹，男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话语里带着赞许的口气。
“看起来你能在这儿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