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莫五已经知道自己死期不远，所以才把视为生命的武功秘笈送给我，以期为自己报仇么？如果莫五真的死于仇人之手，那么他的仇人会不会是千面书生李坚？
下意识的举动使小豆躲过了那支怪异的手的袭击，然而小豆睡塌的褥下却也伸出了同样一只手。
这种手无论谁看过都不会再看，因为它完全没有人手的光泽、细润和生机，而像是鬼魂才有的手。
然而这种手的主人却绝不会是鬼魂。
手的主人——两名形容枯槁的黑衣人已经从床上翻起，轻飘飘地落在小豆面前，显然黑衣人已经得手。
小豆望了望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你们是谁？你们杀死了莫五？你们的上司是不是李和尚？李和尚是不是李坚？你们躲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
黑衣人脸上一无表情。
他们的出手准确、迅速、无情。
然而他们发现小豆非但没有被他们暗算，反而更加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因为他们点的正是小豆的哑穴。
小豆躲避攻击的方法异常笨拙，他似乎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仰面倒在床上。
然而这却是最有效的逃生和反击招式。
因为黑衣人胸腹的空门已暴露在小豆的双足之下。
等到他们心血沸涌、穴道被制时，才知道小豆原是很聪明、很扎手的，难怪董最最都险些把命丢在他手里。
“是谁主使你们这样做的？你们为什么杀死莫五？你们又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小豆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黑衣人已经不能回答他的问题，鲜血正从黑衣人的嘴角流出。
黑衣人已经嚼舌而亡。
小豆扯下黑衣人的人皮面具，却发现他原来是认识这两人的。这两人正是进城时曾经和他打过招呼的一大群陌生人中的两位，小豆一向记忆奇佳，他自忖见过面的人就不会陌生，虽然他连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即使知道了，又有何用呢？
如果有专门喜欢探幽寻秘的人，那么疯人城倒蛮合适的，因为疯人城本身就是由无数个秘密组成的。
“公子可看够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小豆没有丝毫的惊讶，就仿佛他断定李和尚会来似的。
“掌柜的，这两人不知为什么就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小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的确奇怪，奇怪得很。”李和尚的表情令人眩目地变化着，“他们竟接不下公子平平淡淡的一脚，这种人不死，那么便没有人该活了，你说是也不是？”
“极是极是。”小豆拍手笑道。
“不过他们的死是有代价的。”
“我明白了，掌柜的意思是他们之所以死是为了卖钱。”
“公子睿智，看来我李和尚真的没有走眼。”
“那么，既然他们死了，就肯定有人付钱喽！这个人是谁呢？”
“公子你啊。”
“怎么会是我？我一无分文啊，我只能赊账。”
“本店概不赊账。不过，倒也有对公子特别有利的方法可解公子的囊中之急。”
“能够不花钱的办法当然是我最最喜欢的。”
“的确公子应该喜欢才是，既然公子一没有金银二没有可以抵押的房产、细软、名人字画，那么公子只有把性命留在本店，以保本店收支平衡了。”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掌柜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可以当银钱使用？”
“对极。要不怎么会有个词儿叫‘卖命’呢。”
“那么我以我之性命权买掌柜之性命再以掌柜之性命权付贵店，岂不妙哉？”
李和尚的表情依然从容地变换着、闪烁着。
“公子的确很幽默。但如果我已付钱，而公子却只有性命可以支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公子的命已属于我呢？”
“难道你真的付钱给他们了么？”
“那是自然，否则他们又怎么会以死来承诺。”
“你付钱，他们便杀人，我没有付钱，他们便来杀我，是这样么？”
“似乎是这样。”
“我看似乎不是这样。我没有付钱，他们也并未杀我；你付钱，他们也并未杀人。看来你根本没有付钱，所以他们也就不会杀我，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欺骗我么？对不对？”
“不对，我付钱是为了买命，他们既然杀不死你，当然只有杀死自己，不然，这钱岂不是白拿了。”
“听起来很简单。”
“实在是很简单。”
“如果一个人买来一桶酒喝，那么这桶酒是不是该算做他的。”
“当然应该算做他的。”
“他是不是可以卖给别人。”
“当然可以。”
“他是不是也可以不卖给别人？”
“当然可以不卖，不过……”
李和尚的表情在瞬息中变幻着，却愈来愈零乱。
小豆接着道：“生命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李和尚点点头。
“生命是不是可以卖或不卖给别人？”
“那要看有没有人买。”
“你是说连自有的生命，生命的拥有者都无权自主么？”
“有权利，但是这种权利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不算数。比如，他被金钱迷惑住，他便感到无能为力……”
“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卖命给你呢？”
“我可以拿出你无论是中500万元彩票大奖还是傍大款、坑蒙拐骗、欺上瞒下都不可能拥有的钱财来换取你的生命。”
“你的钱呢？”
李和尚手掌轻拍，立刻有十八名黑衣人抬来九口檀木箱笼，李和尚手掌轻扬，箱子全部打开，全都是金银元宝、珍珠翡翠、钻石玛瑙，价值何止亿万。
“如果你肯答应，这些便全是你的。”
“掌柜好大的手笔。”
“公子莫非已经答应？”
“掌柜出手如此大方当然是看重我的命喽。既然别人如此看重我的命，那我岂非更要看重自己的命，所以，命是断断不能卖给你的。”
“公子给我卖命，绝无性命之虞。”
“不然。既然我的命已经卖给你，那你岂不是可以再卖给别人，如此卖来卖去，终有一日卖错地方，卖进了阎罗刹殿，那岂非银、命两空么？”
“难道你可以长生不老，永远不死么！”
“问得好。如此，我就更不能卖命给你。一个人若非精神有病，又岂能放弃自己的大好生命不去享受，反而为了一堆破铜烂铁，而卖命于人、受人挟制，终日受那囚徒般非人之苦，掌柜的，你看我可是精神有病之人？”
李和尚目光变了数变，突地怪笑一声。
“公子如簧巧舌倒令李某佩服得紧。只是，公子虽然天具神力，亦无常人的穴道可制，但是你在我李和尚的跟前照样走不出三招……”
话音未落，李和尚疾身欺进，右手虚抓，左手以快绝诡异的手法击向小豆神庭重穴。
小豆虽具浑厚内力，但于武功招式却极陌生，步法、身法亦笨拙得可笑。不过，他天赋异禀，应变之策每每出人意表。
李和尚堪堪击到时，小豆却突地坐在地上，刚好化去李和尚的掌势。
李和尚变掌为抓，带起一阵劲风，以大力鹰爪式抓向小豆。小豆举起双腿，分踢李和尚血海、地机、膝眼、漏谷等穴，俨然一式举火燎天，却又不伦不类，宛若垂笤之戏。
李和尚一声暴喝，身躯已自小豆头顶翻落。小豆背心完全暴露。
李和尚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缓缓推出一掌“密宗大手印”。
情势端的危急，李和尚显然已算准小豆内力虽有擅场，其他方面却未必出类拔萃，所以想用怪异绝伦的招式胜他。
突地，一缕尖厉刚劲的指风呼啸着横空击至，从容地化去大手印的掌力，当真是险到毫巅。
李和尚神情闪烁不定，似是极为愤怒。
“城主当真要截下此人么？”
李和尚声音微颤，似对这位城主十分忌惮。
“李坚，本城主只是不愿看到你两手血腥罢了。”
“真没想到城主一夜之间竟变成一心向善的活菩萨。”
“放肆！”
“李坚不敢。只是城主不怕我们联合起来么？”
忽地，房门洞开，一条匹练自外激射。李坚面色微变，挫身、拧腰、旋转，从窗中遁出。
“随我来。”
非常悦耳亦非常温柔的声音，小豆竟似无法抗拒。
城主府红墙高脊，雕梁画栋，仿佛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
神秘的声音换作一位娇柔俏丽的红衣少女，小豆神情不觉一呆。
少女噗嗤一笑，纤腰微摆，径自行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豆此时当真是心向往之。
一处轩阁。一溪流水。满目鲜花。
轩阁中，城主正襟危坐，文雅娴静，直似待字闺中的千斤小姐。只是一张不知该有多么姣好的面容却偏偏令人遗憾地覆在白纱之下，愈显朦胧、神秘。小豆虽然已在不死客栈中听到城主的声音，并已断定城主必是一位女子，但此时亲眼目睹却依然有些愣怔。
红衣少女捧上一杯香茗。
小豆暗忖：莫非疯人城里男人太多、女人太少，城主是以不愿以神仙美貌诱人犯罪，抑或仅仅是不想露出真面目？
“少侠游历江湖，可知这丰泽城有什么特别之处？”城主问道。
小豆一愣，原来疯人城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名字，倒是没有想到。
“这里好像是一群武林疯子的精神病院，当然，城主是约束、扼制他们的。”
城主默然无语。方才还活泼可爱的红衣少女此时却像个木头人在一旁端立不动。
良久。
城主缓缓道：“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这些行径怪异之人的来历么？”
城主以“行径怪异之人”代替小豆所说的“疯子”，似是解释了她方才沉默的原因，疯人城城主焉有不回护疯人城的道理。
城主接着说道：“少侠所闻所见之人皆是昔日的武林魔头，他们或为同道所不齿，或为武林视为寇仇。江湖人闻名变色的笑面煞星、千面书生、墓生子、萧美眉皆居住本城，想必你都已见过……”
小豆不知不觉对城主生出亲近之感。城主的温婉、端庄、和蔼直如想像中的慈严一般。小豆在孤岛十六年，每日以鲜花野草为伴，以海湖溪水为母，以巉岩高峰为父……孤岛人迹罕至，小豆日夕与海潮倾诉，与白云追逐，与山岳传情，但却无缘领受可称人间至美的母爱，而那个神秘女人只是不使他沦为野兽罢了……小豆心中酸涩，不愿再想下去。
“笑面煞星想必便是醉醉酒店的掌柜董最最；李和尚定是昔日的千面书生李坚，可另外两人……”
“墓生子的女徒曾被你以五毒掌击伤……”
那剑似的女鬼，立即浮上心头，小豆竟似心有余悸。
“萧美眉，本名萧可可，乃是‘四大坏人’中人，你可知‘四大坏人’？”
小豆摇了摇头。
“‘四大坏人’实是四位不世奇才，只可惜……”城主语气颇为惋惜，甚至有一丝深深的悲哀，“江湖中提起‘凶奴恶仆奸夫淫妇’无不惊骇，他们中任何一人都足以与武林四大门派掌门一较短长，武功之高、心机之深，当入武林顶尖高手之列。最后一位便是本城风月庵的庵主萧可可。这个人不谈也罢。放眼武林，除了‘四大坏人’之外，还有几位魔头，其凶其奸其诈其狡，亦不在他们之下。如鲸吸百川刘百鲸、一掷乾坤嵇无涯、少妇杀手金宝宝、八方饕餮孟食虎并称宇内四大恶人，其中一掷乾坤嵇无涯在本城开了一间人赌馆，只是他此刻已赴中原……对了，你可见过一位乱扔鞋子乱认爹的古怪少年？”
小豆想起在醉醉酒店中遇到的那个罕见的混蛋天才，当下坦白说出。
城主沉思良久，道：“真没想到，这少年心机之深比之昔年‘手下无生’韩枫犹有过之。说起来这韩勇文也算是半个遗腹子，韩枫死时他刚降生不久，其母听到丈夫死讯后，跳河自尽。其父手下无生韩风曾是昔日武林第一高手，一身内外兼修的绝世武功独步武林。不过，此人行事古怪，亦正亦邪，因而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零丁一役中，仗一双肉掌，力剪无数武林凶魔、绿林魁首，侠义道捐弃前嫌，呼之义侠，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坠崖身亡，至今为武林一大悬案。”
城主顿了顿，接着道：“可以说我们之所以被拘于丰泽城内，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城主说到此处竟轻笑起来，小豆第一次听到城主使用“我们”这个字眼。
“这韩勇文虽然年少轻轻，却已名列‘宇内四匹夫’之首。”
小豆微微惊住，想不到被董最最训成人狗的竟是“宇内四匹夫”之首。
“董最最此时的心情恐怕也不太好受，你虽未能取他的性命，可是‘有勇无谋’韩勇文却未必会心慈手软。”
城主默然许久后说道：“善恶往往一念间，丰泽城中固然有离经叛道、大奸大恶、为天地不容之人，也有一时激愤、误蹈恶途但至性至情的奇男豪女。自零丁一役后，我自觉杀戮太重，所以颇想洗心向善，虔诚礼佛……”
小豆对城主越发地心生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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