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到一千,藤真的呼吸仍然平稳轻柔。他倒好睡。小树吐出呕了很久的浊气,翻身趴在床上。实在不解他为何坚持她睡这儿,也许只是防范她趁机逃跑吧,说到底还是他的大男人主义在作祟。虽然她很感激他的相救之恩,但却受不了一个独裁者的沙猪宣言。她方小树可是堂堂的中国女性。
实在睡不着,小树索性下床打开窗子,让银色的月光斜斜地钻进房。凉风一吹,燥热的心情似乎平复了。重新躺回床上,她侧身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藤真来。依她看,他睡着后撤除防备的睡颜实在比凛着一张冰脸好看得多,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为他平添几许温和。望着望着,她忽然伸出指尖,想去触摸一下。
“谁准你碰我的?”
在小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腕已经被狠狠揪住,她连开口呼痛的时间都没有,一屁股摔到地板上。
“你——你没睡着?”这一惊非同小可。
藤真冷哼一声,懒的理她。
“那你还一副好梦正酣的样子?”小树羞愤已极。糗死了,她居然象个花痴一样去摸他的脸,还被当场逮到!这下他会怎么想?
“没经我同意少摸我!”他果然一眼就看穿她的尴尬,含着恶意挖苦。
小树忍气吞声地承受他的奚落,愤恨在心口难开。她不开口,他也就不再说话,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一缕微风轻轻拂动窗帘,风里有丝春的气息。
“喂,你睡着了吗?”不知为何小树竟兴起一种渴望,想听他低沉的声音,以确定她真的在这里,并非梦中游戏。
“喂喂!”得不到回答,小树不甘心地爬上床,“你又在装睡!起来跟我说说话吧?喂喂喂!”
藤真翻了个身背对她,任她鬼哭神号,他不理就是不理。
“为什么不理我?你总是这样,不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一句话,而我又没做错什么,没理由受你不同的对待。你对砚一哲明他们明明很客气,就连蝶香也得到过你的赞许。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小树不知突来的牢骚是怎么回事,她今晚好象吃错了药,特别罗嗦。那缕风,那丝花香……她甩甩头,甩开突然窜入心中的剧痛。不行,她绝对不能去想,不能不能,否则她会疯掉。
“你起来陪陪我嘛,藤真,藤真?”唤他几声都不理,小树一赌气坐直身子,决定继续玩下去。“你看今晚的月光多美,我记得中国有首唐诗是描写月光的,背给你听好不好?”喔哦,亲爱的老爸,千万原谅你童言无忌的女儿,她绝不是忘本甘于冒充东洋婆,实是此情此景容不得她诚实。
“你不反对就当你默许了,我开始背了哦。”小树装模作样地清清喉咙,并观查藤真的反应。哼,无动于衷,咱们就按你的方式耗,看你坚持到哪时。“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是了,她不属于这里,她的根在故乡,那片波光粼粼的湖上……
不行了。小树虚弱地向自己承认,她快撑不下去了。
“这首诗的意思你懂不懂?不懂是吧?那好,我来解释一下。‘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顾名思义,就是说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投射在地上好象白霜一样。喂,你起来看耶,李白没骗人,月光真的——”
“闹够了没有!”不胜其扰的藤真终于回眸怒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孩,青筋在额头危险地跳跃。
“我——”她是不是玩过火了?他现在的样子好可怕。
“说话!你一再触怒我、忤逆我,觉得很好玩是吧?”藤真粗暴地抬高她柔嫩的小下巴,愤怒的亮光直射入她眼中。“说呀,你闹够了没有?”
她无力地点头,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她害怕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说!我要你回答我!”藤真余怒未息,恨恨地命令。
“我——我——别再逼我了!”小树大吼,泪水迅速灼伤眼眶。可恨的男人,三番两头惹她哭。原本她已忘记怎么流泪,他却一次次硬生生地逼她忆起。欠他的啊?可恨!
藤真听出她话里的哭腔,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飞快地抽回手。“谁欺负你了?你又哭个什么劲?”他冷讽。
小树原想大吼不关你的事,话到嘴边却自动地改为悲伤的呜咽。“樱花开了。”
“樱花?”天下最荒谬的解释莫过于此。藤真讽刺地发觉火气因为这句傻气的回答沉淀下来。春天到了,樱花自然会开。她就为这个哭?
“妈妈以前跟我说,樱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是一颗心撕成两半后的形状,因为每棵樱花树下都埋着一位死去的人,”小树边回忆边说着,没注意藤真的脸色刷地一下惨白。“所以它美的这么悲伤,这么惊心动魄。”
“你母亲——依然健在吗?”
“……”
“回答我。”他的口气变得冷冽严厉。
“过世两年了。”小树做个手势表示没什么。
“那么,你的父亲呢?他可关心你?”
“我爸?”小树笑了,眼睛里却写满苦涩和嘲讽。“当然,他一直在以他的方式关心我。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他就自作主张为我找好了后妈。”
空气滞息了片刻,藤真缓缓地开口,“你似乎很不快乐。”他望向小树的眼光不再无情,连声音也不复以往的冷傲。
“快乐嘛,记得几年前我们一家去上野赏樱花,妈妈和我在樱花树下拍了好多照片,那时候妈妈很幸福,我也是快乐的。”小树深陷了回忆里,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后来,后来我爸外遇,我比任何人都惊讶。他们当年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我不能接受,象疯了一样的叫我爸滚,叫他离开这个家,又发疯似地逼妈妈跟他离婚,是我,是我不停地逼他们。我逼着爸爸去了那女人那里,逼着妈妈。。。”她闭了闭眼,“丈夫外遇,她已经非常痛苦,偏偏还有个不懂事的女儿,天天在她耳边自以为是的叫嚣着。有一天,心神恍惚的妈妈被车撞了。”
藤真遽然收缩瞳孔,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死了,被车撞死了,不,不是,她被我逼死了。我看了她的日记,才明白我大错特错。其实妈妈,她一直在等着爸爸回头,这么多年夫妻,她知道他只是一时冲动,最后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爱爸爸,只要他肯回来,她就会原谅她。可是,她的女儿,却不了解这一切。”
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小树却努力让自己微笑,“是我害死了妈妈,是我害死了她。我不是个好孩子,不是他们的好女儿,我是个刽子手。。。”
藤真忽然粗鲁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大家都有责任。”他平静地说,“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小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趴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人来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被巨大的内疚感折磨,寝食难安。她不去学校上课,整天跟着男生在外头飙车,下意识地,她想用这种方法杀死自己。每出一点事故,她的心痛仿佛就淡了一点,愧疚就少了一些。她原本是个性格偏激之人,遭此重创,更是不知如何自处。多少个夜深人静,她偷偷躲在被窝里呜咽,盼望有个人来拉她一把,帮她走出来,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头骆驼,随时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妈妈,我对不起你,可是我,需要有个人来告诉我,这不全是我的错。
在日本的这个夜晚,她在一个曾经恨的牙痒痒的男人怀里,哭的撕心裂肺,伪装了两年的冷静全盘崩溃。他的胸膛和气息好似一柄无刃的刀,割裂开那道从未痊愈过的伤口,她疼得只想把负荷统统倒光。
“我想妈妈,好想好想啊。每当我看见樱花,妈妈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她每次都离我远远的,不让我靠近。”
藤真无言地拥紧了她,两颗心一齐跳跃着。小树苦涩地笑笑,“妈妈生前最爱樱花,我常常想,也许她的灵魂就寄居在某朵樱花里,正等着我亲手摘下。闲瑕之余我会用木头来雕刻。就象那个千纸鹤的传说,刻满一千朵,就能见到最想念的人。可惜我的手艺太差,雕的木头花总是不成圆形。”其实她是害怕,怕一旦雕好一千朵樱花,那个神奇的传说就此幻灭,她的梦想再也无法成真。
这天,在她哭了很久很久以后,她品尝着嘴角的咸气,诧异自己竟然将隐藏在心底许久的心事这么自然就说给了他听。她愿意信任他,毫无理由地。
“听砚一君说,你母亲也过世了?”感觉到拥着她的手臂开始变得僵硬,小树抬起眼,勇敢地直视他。
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讨论的话题,他的眼神如此警告着。但他还是几不可视地点了下头。
“她是因为生病去世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树不是没发现他的抗拒,但她又实在想多了解他一点,所以就顺应了内心强烈的渴望,问出口了。
藤真下床燃起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着。他的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信号,肌肉绷得死紧,那是一种极度的自我控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啊?”他冷冷地看着小树,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跳动。
“如果我的问题让你如此困扰,那就别回答了吧,当我没问。”小树也是个聪明人,不想踩上这颗濒临爆炸的地雷。
藤真吸光最后一口烟,将烟蒂重重地掐灭,然后沉默了,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眸中的色彩时深时浅不住变幻。小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觉得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是件相当有趣的事。
这种情况下,拼的就是人的耐心和毅力,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而不巧的是,这些她都擅长。
“我母亲,是被人杀死的。”终于他说了,声音寒彻如冰。
“杀、杀死?”小树大为震惊,“谁做的?”
他又沉默下来,良久才回答,“我父亲。”
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也就是说,丈夫杀了妻子?小树努力在脑中拼凑着这些话,渐渐的,寒意直扑上心头。他那时才几岁?十五吧?如果他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天哪,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正是我的父亲。”他一个字一个字,好象鞭子抽过来似的,小树还没见过哪个人象他这样子说话。“他听信了小人的挑拔离间,以为我母亲和他人有染,盛怒之下错手杀了她。然后,自裁在我面前。”
“别说了,别再往下说了。”小树好生内疚,怎料到他竟有这么悲惨的过去,而她居然又强迫他忆起。
“你不是好奇想知道吗?”他不看她,冷冷地扯着嘴角。“象在听一部小说,嗯?”
小树闭了下眼睛,无法想象从此之后他的世界会是如何的冰天雪地,他的内心又会是如何的彷徨无助。在他平板简单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深深的愤怒。她忍不住问道,“后来你怎样了?”
“后来?”藤真重复着,淡淡地续道,“父母死后没有亲戚愿意领养我这个杀人犯的小孩,怕玷污了他们清白的背景。哼,在最落魄的时候,黑帮收留了我,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只有黑暗,我永远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无所谓,只要能手刃我的仇人,什么都无所谓。这就是我生存的目的!”
冰冷的话震荡、回响在小树的血管里,她的心因此而颤抖了。“仇人?什么仇人?”
“武田浩雄!他觊觎我母亲很久,苦于得不到手,在嫉妒心的驱使下,编造了弥天大谎欺骗我父亲。”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青筋在额头剧烈地跳动,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从我十五岁开始就想把他千刀万剐,八年过去了,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无妨,一刀杀死他还算便宜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他,让他痛苦之极地死去!”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可是小树却看见了,隐藏在那双美丽眼睛后头的伤痛。
她呆若木鸡,有柄锯子嘶嘶啦啦地割裂她的大脑,疼痛从那儿扩散到全身。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小小的黑点逐渐闪亮起来。那是愤怒的藤真,沉默的藤真,邪恶的藤真,千千万万的身影最后幻化成一张柔和的面孔,牵引她迈向成熟。
以前那个天真幼稚的方小树,任由狂风吹得支离破碎,再也不会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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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告成。”
敲完最后一个键,英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真皮沙发里,闭上劳累了十个小时的双眼。程序设计完毕,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别睡,火鸩,有话问你。”聒燥的大嗓门硬着不肯放过他,锲而不舍地骚扰他的好眠。他极其无奈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努力使焦距瞄准一脸大情圣模样的砚一。
“你确定这回没问题?”砚一怀疑地指着电脑。
宾果!早预料他会把这个没营养的烂问题抛给他。英明有气无力地以眼光向照野求救后,才毅然决然地再度合眼,拒绝作答。
“不许睡!”不堪冷落的砚一再接再厉发动第二波攻击。
“闭嘴,没见英明已经累成活死人了吗?”照野伸长手臂,将砚一拖离英明三米之远。“请相信他,毕竟‘火鸩’的名头不是白叫的。”
“嗤!”砚一轻哼,“就是太相信他,我电脑里的档案才会不翼而飞。”
“那是两回事。”沉默许久的哲明淡淡地提醒。
妈的,真想一拳打烂他那恨死人的冷静。突来的火气指挥砚一折动十指,喀喀作响的声音配合震耳欲聋的吼叫,倒也达到了很好的恐吓效果。“设置新程序有个屁用!那个混蛋王八糕子还不是三下两下就把东西盗走!这种事再发生个一次,我们的影子兄弟还要不要活啊?”
“唷,一心泡妞的家伙也转性啦,总算说了句人话。”照野皮笑肉不笑地讽刺着。
砚一立刻将炮口转移。“你还敢说!你手下的电脑天才最多,谁敢肯定这个贼不是其中之一?”
“够了!”一直站得远远的蝶香无法冷眼旁观下去,脚跟一转,越过众人向门口走去。“这件事有必要让老大知道,我去请他下来。”
“慢慢慢,”照野笑嘻嘻地喊住她,“既然我们自己可以解决,我看就别惊动老大了吧,他的伤还没痊愈,最近又忙得很,何必再让这点小事去分他的心?”
蝶香用古怪的眼色看了他一眼,“只要是火焰组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我都有义务报告老大。否则谁来承担后果?你觉得你可以吗?”
“得得得,算你说的有理。你就请他到‘火焰堂’吧,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去那儿聚一聚聊一聊了。今天难得大家都在,去hAppy一番。”
蝶香答应着向外走去。
“嘿。”砚一望着蝶香苗条动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大一整天都闷在楼上,这倒是灵异现象,有谁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道。”蝶香头也不回。
“不知道。”照野立即附合。
“别看我。”哲时淡漠地转过身,视线透过窗子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怪了。”砚一喃喃自语。跟随老大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如此反常过。
假寐中的英明突然直直望进他的眼里,以一贯的温文笑容轻缓低语,“一点都不奇怪,春天到了。”
“什么意思?”妈的,打什么烂哑迷?难道他脑筋懒的转弯,大家就都来欺负他?砚一老大不高兴地抬高下颚质问。
“自己想。”搁下话,英明不再理他,会周公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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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有点不同了。
轻轻推开门,走进卧室的小树,打量起里头那个高大的男人。他背对她而坐,修长挺拔的身子紧紧靠着桌沿,双手摊在桌上忙碌个不停。
自那晚开始,一切都不同了。凝视她的眸子不再闪烁冷酷算计似的光,不再把她当成待价而沽的商品,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他提供可以利用的价值。现在她偶尔能从他那望得人发慌的黑眸里捕捉到几缕温情。温情?哈哈,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她哩。
她敛住心神,蹑手蹑脚地来到藤真身畔。
他握住一把小刀,笨拙地雕着木头,淡淡的光晕笼住他专注的眼,环绕在他周围形成一道光圈。他仿佛希腊神话里英俊的神祗,浑身散发不可逼视的光彩。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尽数退回去。她尝试微笑,笑容却无法在唇边成形。
也许是意识到了她专注的视线,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头。两双愕然的眼睛在半空中相遇。她的仿佛溪水,清澈透明;他的则是一面镜子,深邃沉着。此时此刻,语言是苍白无力的颜色,无法在他们沉默的对视中占据半分位置……
如果时间能驻足,停留在这一刻!
小树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坏了,惊愕地连退数步,将困住两人的魔咒奋力打破。
“什么事?”藤真很快恢复常态,虽然仍显勉强。
“我——蝶香说有要紧的事向老大汇报,还说带我去见识世面,我不懂。”小树低垂粉颈,思绪有如旋转的木马,片刻也停不下来。
藤真盯着她秀美的轮廓,一个转身将雕刻的并不完美的樱花塞进她手里,简单地道,“收着吧。”
指尖传来的温热莫名的使小树的心弦一震,似乎,在握住他手的同时还握住一个永恒的承诺。他离去后的好一会儿,她仿佛石化了,就那么愣愣地站着,脑里胸中翻滚的全是他的眼,他的话,他的气息,他的抚触和拥抱。她抬起他握过的手轻抚脸颊,恍惚地感觉他残留的体温……她在做什么?
当这个问句进入她逐渐清醒的大脑,一切绮想都在这一秒钟化为灰烬。她揉揉肩头,飞快地冲下楼,仿佛再也不愿碰触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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