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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庆二年初春,天气初暖,花叶催发。

离京三十余里的官道上,一队奇装异服的人马疾驰而过,激起阵阵呛人的烟尘。

这群人辫发左衽,并以赭石涂面。虽非中原服风,衣饰却异常华贵,无一例外地穿着上好的皮靴和蕃锦长袍。翻开的衣领和袖口边缘还缀以虎豹皮毛。其人肤色略深,身材也远比中原人高大。内中五六个人头上有塔状缠头。其余的人则只在头上勒一红色额带。若是边地百姓,很容易就能认出这是一身西戎打扮。

戎人驰至驿馆门前,互相呼喝着下了马。他们旁若无人地用蕃语谈笑,向馆舍走去。内中也有几个粗通汉话的人,一进门就大声命令馆卒为他们喂马,又要他们速速上呈酒食。驻于馆内的几个驿卒连连点头,一边殷勤地将他们迎入上厅,一边忙不迭地让人准备饭食和草料,生怕怠慢了他们。

其时馆舍内尚有数名因公外出的朝廷官员暂居。他们虽然都听到了外间的喧哗,但想此处临近京都,说不定是哪路得罪不起的显贵,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作理会。唯有住于中厅的人是个例外,听见响动即出来查看动静。

此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便服,手握书卷,旁人一时都看不出他的身份。不过从他俊朗的相貌,以及儒雅的作派来看,有些像个文官。只是他虽举止文雅、相貌堂堂,却又似乎多受日晒,肤色虽不似戎人那般粗黑,却也比寻常男子深了许多。出屋时,那几个戎人正巧与他擦肩而过。戎人们正用蕃语高声谈笑,根本未曾注意此人。这人虽然看清他们的形貌后微微皱眉,却并未与他们冲突,反而侧过身子,为他们让路。

待那几个戎人走远,他才叫住捧着酒食经过的驿卒,客气地询问:“那些人莫非是西戎的使者?”

“正是呢。”驿卒见那些戎人已进了上厅,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愁眉苦脸地回答。

西戎上一位赞普病亡后,诸子争位数年,直到上个月才终于确立新君。新赞普嗣位,第一件事便是向中土派遣使团。

“不是说递交国书的使团已经抵京,此时应该尚未回返,怎么竟在此地出现?”男子不解地问。

馆卒叹气:“戎人习性粗野,都中虽然繁华,他们却嫌气闷,根本待不住。这阵子他们经常出来游逛。就小的这处馆舍,都是第三回接待他们了。”

男子眉头锁得更深:“各处驿馆乃为方便朝官公干而设,朝廷三申五令,各级官吏不得无故在馆驿淹留。就算奉公出行,相随家口也须于村店安置,不得入居馆舍。这些戎人怎么敢无视我国律令,来此骚扰?”

“有什么办法?”馆卒苦笑,“谁不知道现在当政的是没打过仗的妇人,还能指望朝廷对西戎硬气?听说这些戎人在京中也作威作福,经常闹事,出京以后更是无人管束。上面都管不了,我们这些小卒还能怎么样?当然只能忍了。”

男子听了,表情甚是复杂,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直到那驿卒走后很久,他都还在原地沉思。

“都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军士走进来,在他身后道,“马都喂好了。”

“知道了,”男子回复正常神色,淡淡点了下头,“明日一早,我们入京。”

***

与此同时,京中的徐太妃正在为修复和太后的关系发愁。

上次谈话以后,太后确实对她有了忌惮,没有再自行其是,碰到重要的事情,她还会主动和徐九英商量。然而这并不代表太后对她心悦诚服。太后承认她低估了徐九英的事实,但是这并不能让徐九英赢得她的好感。

想来想去,徐九英只好多带着小皇帝,往太后那里走动。既然自己没法得到太后的友谊,让青翟多和她相处,不失为一个折衷的办法。

“又要去太后那儿?”陈守逸办事回来,刚巧看到她牵着小皇帝出来,笑容满面地上前询问。

“嗯。”徐九英漫不经心地应道。

“最近太妃去得未免太勤了些。”陈守逸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带青翟去看看她,说不定能养出点感情来。兴许那时候,她看在我们的情谊上,会对我们母子手下留点情。”徐九英抱着小皇帝上了肩舆。

陈守逸微微犹豫,最后还是直言:“奴婢觉得……太后现在未必愿意见到太妃。”

“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我们的联盟,”徐九英耸肩,“她愿不愿意,并不重要。”

如今情势逆转,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不给她面子。当然太后也确实很反感太妃近来的频频造访。

她和徐九英从来不是意趣相投的人,何况太后才在她手里受挫,心里难免有些芥蒂。而且徐九英自己来也就罢了,她还经常带着皇帝过来,打扰她的清净。

小皇帝现在刚满四岁,正是淘气的年纪。虽然他还是不爱说话,腿脚却是越来越利索,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宫女、宦官都追不上。可是他们又不能由着皇帝胡闹,只能硬着头皮对皇帝围追堵截。皇帝还不到懂事的年纪,并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觉得好玩,越追他跑得越欢,每每闹得太后殿中鸡飞狗跳。太后向来喜静,对此甚感厌烦,只是现在掌控局面的人是徐九英,虽然讨厌,她也不好表露,只是默默忍耐。

可人的耐性终归有限,当小皇帝再一次追着她殿中养的那只拂林犬满屋乱蹿时,太后终于克制不住,啪的一声,将手里的佛珠砸在了案上。

正往嘴里塞着酥饼的徐太妃听见响动,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知道不妙。她的目光迅速锁定正在地上和小狗滚作一团的皇帝,严厉地喝斥道:“青翟!别胡闹!”

小皇帝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到母亲叫唤,他连忙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急急用沾满灰的袖子抹了两下脸。

看他把脸越抹越花,徐九英差点绷不住笑出来,但她马上板起脸,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小皇帝不情不愿地放开一起玩耍的小狗,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乖乖让徐九英给他擦脸。

徐九英一边擦一边数落:“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惹人生气?那狗招你惹你了?你再看看你这身衣裳,来之前刚给你换的,就脏成这样了。一会儿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皇帝被母亲训斥,怏怏不乐地噘起了嘴。他看一圈四周,瞧见坐在一旁的太后,觉得可能是个救兵,猛地挣脱了徐九英的钳制,向太后飞扑过去。

太后全无防备,只觉眼前一花,怀里就突然多出一个又小又软的身子。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发现扑到她怀中的是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迟疑间,皇帝已经仰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着她眨个不停。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倒似极了那只拂林犬。

太后极少接触这个年纪的孩子,被他澄澈的眼神一盯,登时心软,不由自主地为他求情:“他不过是喜欢和那条狗玩罢了,太妃也别罚他了。”

徐九英斜了她一眼,心道刚才也不知是谁发那么大火?虽是这么想,面上她却不动声色:“那怎么行?就算太后大度,不和他计较,我也不能放着他不管。你看他这样子,成什么体统,长大了还这么吊儿郎当,怎么当这一国之君?”

“才四岁,”太后劝道,“还小呢。”

徐九英当然知道儿子只不过是喜欢小动物,不过是见太后不悦才这么疾言厉色。既然太后现在不计较了,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太后为你说情,这次我先饶了你。”

皇帝机灵,知道是太后护着他,迈着一双短腿,跑到徐九英身边,猛地抱走她面前盛着糕饼的高脚银盘,再小跑回到太后面前,献宝一样地把银盘举过头顶。

徐九英见儿子把她的吃食拿去讨好太后,不由笑了:“你倒知道卖乖!”

小皇帝对徐九英做个鬼脸,一脸讨好地看向太后。太后觉得,这孩子要是长了尾巴,现在一定摇得比她那只拂林犬还欢。她的不快顿时消散,从盘里取了一块糕饼,递到他面前,温和道:“你吃吧。”

小皇帝接了糕饼,却先看向徐九英,见母亲点了头,他才双手捧着糕饼,美滋滋地吃起来。

小皇帝这么一闹,太后倒不好生气了。其实这孩子,也没那么讨厌,她心里想着,脸上的表情也就渐渐缓和了。

太后的变化让徐九英有些诧异。虽然她是存着让太后和青翟多相处的心思才带他来的,可她并没期望太后能很快接受这孩子。没想到小皇帝随便撒个娇,太后就快抵挡不住了。一定是她生得好,让青翟继承了一张无比可爱的脸,才这么人见人爱,徐九英自得地想。

小皇帝吃完东西,又想把魔爪伸向拂林犬。徐九英好不容易才让太后对他生出点怜爱之情,可不想他马上又惹乱子,忙冲乳母使眼色:“带皇帝出去玩吧。”

乳母会意,牵着小皇帝出去了。只是小皇帝一边走,还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趴在太后脚边的拂林犬。

那小狗也像是有些忧伤,耸拉着脑袋,小声呜咽着。

太后见状,指着狗说:“把他也带出去吧。”

站在她身侧的白露立刻让人把拂林犬牵了出去。不多时就听见外间一声欢呼,以及一连串欢快的犬吠。

徐九英笑道:“太后可真疼青翟。”

意外被小皇帝亲近,太后的心态不免有些变化。她思量片刻,慢慢向徐九英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总往我这里来。其实大可不必。”

“嗯?”徐九英吃了一惊。这么坦率的说话风格可不像是太后。

太后语气平和:“你现在占着优势,我不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你不必时时刻刻过来盯着我。”

徐九英想了想,也认真地回道:“现在你的确不会背叛我,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戾太子不会料到有一天他会被东平王取代,而取代了他的东平王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青翟。”说到这里,她对太后嫣然一笑:“世道在变,我得杜绝一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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