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除夕后的年节,万象更新,宫里也是一派喜气洋洋。门上新桃换旧符,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钱如龙。檐楹插芝麻秸,院中焚百枝柴。
然而原本喧嚣热闹人来人往的芳华阁却渐渐冷寂下来,只因圣上已有十几日不曾踏足此处。
那景阳宫的傅宝林似乎替代了碧桃的位置,成为了帝王的新宠。这让原本看好薛贵人的皇室宗亲和妃嫔宫人都感到一阵诧异。
按理说,那薛贵人虽技艺稍有不足,但胜在构思巧妙、新颖,圣上就算不以为然,也不会厌弃才对。
也不知里头又有个甚么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因而欲与薛家交好的人也决定暂且观望,倒也有想的深远的仍不改初衷,觉得依薛贵人那日的气质表现,并不会一直没落。便为薛氏族人大开方便之门。
碧桃头几天并不当一回事儿,男人嘛,有了新人忘旧人是常态,更何况是皇帝了。直到十来日过去了,别说翻牌,连往常时不时送来的赏赐也尽皆不见影儿,她才上了心,表情有些凝重起来。
事情不对劲。
在除夕前一日,皇帝对她还是如往常,但是除夕之后却开始冷落了。那表示,事情出在除夕宴上?
除夕宴……她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大意了。
只因当时皇帝准了她的要求,所以她自得意满不曾细想。为什么妃嫔们不愿自己提及晋位之事?这自然是有理由的。
但那理由,难道是妃嫔杜撰的不成?若没有前车之鉴,她们又怎么会规规矩矩地遵守。她仗着自己来自现代时空,除了工艺品,几乎不把前人的经验智慧当回事,加之皇帝又确实被她的性格所吸引,让她不自觉就想:看,但凡我想做,就能做的到。
实际上运气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如果一开始不是她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而表现的拒人千里,再加一点刻意的引导,阅人无数的帝王又怎么会看不透她装作冰美人的小把戏?若是被看穿了,皇帝也会觉得淡而无味罢。
即使是讨好他,他也不会领情。
后来,若不是皇帝本身性格豁达,不计较她私底下的言语逾矩,便是她有十个脑袋,碰上个严人律己不好相处的,也不够他砍的。
她自然也是有计划过,做了准备的,但与她得到的相比,当真是太少了。她总是在想做的时候安排一下,懒了就丢在一边不理。想着反正有外挂在,阴谋诡计算不到她头上来,她只用看戏就好。
就好像她初入宫时懒得整治宫人一样,因为她对皇宫没有归属感,所以她不想做。
但事实上,这些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如果她一直不出手,那些暗桩就会继续按照她们主子的指示兴风作浪。如果她早早儿就盯紧安排好,又怎么会有裴允儿学她的举止进而分得宠爱的事?尽管这一件还不能威胁到她,但换了别的事呢?她却是不能预料的。
请封这件事,她做的太急躁。没有仔细思索给皇帝布下足够的心里暗示就冒然出手,尽管成功了,却也会让皇帝心里升起一丝不愉。才刚升了贵人,就急着要升婕妤。
她薛碧桃难道也是为了后妃的品级权利才讨好他的吗?再想起有着傲雪寒梅品质的傅宝林,两下一比较,顿时心里就更不舒坦了。
碧桃再一想近日在宫人面前的表现,她果然是越来越放松了。她是为了抢在穿越女选秀进宫之前在皇帝心里占据位置,可不是升到高级打压别的妃嫔来的。即使讨厌偶尔和皇帝对弈时处在下风,但是难道她晋了级就能比皇帝大了吗?
近来安逸的日子让她本末倒置了。
暮云正坐在青花纹穿花鼓钉的绣墩上作女红,见主子摆着沉思模样儿便不打扰,及至芸缕捧了托盘来方上前取出里头的酒杯,递了主子,笑道:“主子想了半天,不若先将这椒柏酒喝了再想呢?”
芸缕接了话头:“就是呢,打早上‘跌千金’之后主子就坐在窗棂边上不肯动弹,要有烦恼,不若与咱们说说。人多了主意也多,给主子分分忧。”
“能有甚么可忧的,”碧桃接了酒小啜了口,又嚼用了一块水点心,竟吃出暗包在里头的银钱来,听着她二人连声道喜,她心情好上些许,也笑了,“承你们吉言。”
她顿了顿,想起件事儿来,又问:“你们可好奇我那几样物事打哪儿来?”
“主子是说那盒香粉么?”芸缕因跟她在宴上,亲眼见她作画,印象深刻。
碧桃颔首。
暮云蹙起眉端,不知该如何说。好奇,自然是有的。那香粉必定不是主子制的,她身为大宫女,自然知悉花瓣用处,也从未见主子挪用过。但她又怕实话说了,主子不好答。若是靠着族里的那些势力传递的,在尚未可信的芸缕面前自然不能暴露出来。
芸绿却没那么多束缚,她趣笑道:“自然是好奇的,但奴婢又想着,主子钟灵毓秀,身上有一股子灵气儿,许哪位过路神仙瞧见了喜欢,赐下些天宫才有的东西,也未可知呢?”
她这玩笑一开,让人不自觉就轻松了许多。
碧桃脸上的笑也真切起来,道:“原先瞧着你是个文静的,倒是我看走了眼,竟是个巧舌如簧的,那今儿也省了我功夫,咱们宫里‘嚼鬼’的事儿便就交了你罢。”
芸缕浑身透着喜气劲儿,连是谢恩,笑嘻嘻道:“可是旁人红了眼也求不来的,奴婢就盼着主子这恩典呢!”
碧桃笑觑她一眼,对暮云道:“还不快把那驴肉装了小盒给她?免得她嘴馋,虎视眈眈盯着我不放。”
“嗳!”暮云见芸缕哄得主子高兴,心里也认同了她几分。忙不迭唤人去了。
被芸缕这么一打岔,碧桃心里倒有了主意。
当务之急,自然是先要安抚好皇帝的心。
她附耳细细交代暮云一番:“……若他不肯来,你也别急。便只把自己当个聋人就是了,休因他人闲话生了恼意。话说三番,他倘是心里有我一分,也会来的。”
暮云点头,领命而去。
景阳宫,云罗阁。
赵忠信守在外头,远远瞧见一眉清目秀的宫女近了阁子,他皱眉使了眼色让内侍去拦。等那宫女走的近了,他才看清竟是薛贵人身边的得利宫女暮云。
往常皇上歇在芳华阁时,他二人也是有所交集的。
“暮云姑娘,”他道,“可是薛主子有事?”
暮云暗道这赵公公果然是个人精,她眉宇间敛了轻愁,回答道:“确是主子吩咐奴婢来的,主子这几日来一直不大舒服,连饭也吃不下,太医开的药也喝了,却不见效,眼瞅着瘦了一大圈。方才突然与奴婢说想见万岁爷,奴婢也知道今儿万岁爷是翻了傅宝林的牌子,但主子,主子……”
话说着,握了袖口去拭眼角的泪花儿,看着很是可怜。
太医诊脉自然是真的,只是原先是碧桃深怕这身骨儿病了这么久不结实,习武不成惹了病症就不好了,才叫太医来看。太医倒也开了几副药方,想来不过是宫里柔弱的主儿常用的。
赵忠信一听有些犯难,若是原先他自然会立马就禀报皇上去了。可这几日,他可真真儿的摸不透皇上的意思。要说心里不喜,歇息时总会偶尔看向芳华阁的方向。要说心里惦记,却实打实的再没翻过牌子。
他踌躇一刻,就冲着皇上的眼神,仍是进去通报了。
暮云等的心里打鼓,紧张的攥紧了衣摆。待看见赵公公出来,冲她摇了摇头,她登时眼儿红了一圈,真的难受起来。
纵然小姐不过是假病,但见原本与小姐如胶似漆的人连小姐生病都不顾了,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一把冲上去跪在台阶上,扬了声朝里头道:“皇上!还请皇上怜惜主子,移驾看望。”说完在外面连磕了三个响头。那额头沾了冰碎的雪花儿,凉气入额,她却一点都不曾察觉。
里头的拨弦的乐音骤停,四下皆静。
反是外头的小宫女儿凑在一起喁喁私语,嘲笑般地看着暮云。
暮云一概不理会,见里头动静全无,又请求一番。
三次,她想起小姐的嘱咐。
“他倘是心里有我一分,也会来的……”
镂雕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双明黄足靴的主人踏出,语气平淡:“起来带路。”
暮云这回十足十的叩首谢恩,欢喜的站起身来候在一旁,等皇上上轿辇。自然不敢真的带路,跟轿即可。
而阁子里的傅宝林,在见到赵忠信将事说了之后,就隐隐知道不好。
在皇上果真起身时,更是心里一凉。
但她没有资格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皇上挺拔的身姿走出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融入漫天冰雪之间,渐渐没了踪迹。
她将脸贴在爱若珍宝的琴弦上,惘然低声:“便是尽了全力,还是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