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慢行,又是逆水而上,算算日子将近十日时光。
萧庆少小心智,觉得舫上无趣。
萧瑶携了他的手,温温笑道:“庆儿莫恼,我们找找乐子好不好?”
“好!长姊去哪里找?”萧庆兴致勃勃。
“随长姊来!”萧瑶眉眼舒畅。
二人悄悄离开。
修鱼绾月榻上静眠,摇头失笑,眉间拢上一层难以开解的沉重。
瑶儿自从醒来,似乎忘记了一切,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到底是有意逃避,还是她原本就如此的强大坚毅?但愿是后者。
一枚骄傲的心灵,脆弱的时候,还是不要轻易去触碰的好,否则留下的也只是不堪的瞬间,等她慢慢自我梳理,也许才是最好的办法吧。
她旦立一旁,以关心的眸,呵护就好。
帘外碎步渐远,却有一脉劲力而至。
来人犹豫几丝,待要离去。
修鱼绾月睁眸淡淡道:“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青茉掀帘而入,唇边拢笑:“青茉扰了二小姐清眠。”
“不扰!”修鱼绾月起身迎她,倒了杯香茗盈盈一递:“请用!”
青茉接杯在手,却是不喝。
修鱼绾月瞟一眼她细嫩的玉荑,这双手,比梨花洁莹,梅魂也输三分雪,亦是曲中高手,当年与紫儿一琴一箫,双璧竞秀,羡慕了多少王孙公子,想不到今日却为他,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不敢喝?怕我下毒?”修鱼绾月自饮一杯,笑容带霜。
青茉黛眉弯弯,仰面饮尽,清泠泠似潭:“青茉不怕!”
“青茉,你来找我,是否想告诉我,你已经是羽公子的妾室,还是他根本就懒得多看你一眼?”修鱼绾月秀眉娴致,唇边曝一丝嘲讽。
青茉咯咯一笑,笑得天地为之失色,缓缓收起,面上已见凛然秋霜,芊眉微横,薄笑轻嗔:“二小姐,难不成你还想从我手中夺回他不成?如今,你不过是罪妇之身,再不是那个冰清玉洁一骑红尘倾国倾城的韶龄妙女了,或许他心中还有你,却不再是痴恋独系,他现在想的人是浅紫,是一个死去的人。!”青茉笑得妖冶,清渺的声音带着碎金裂玉的千钧之势,刮在人心,仿佛要散去人最美好的憧憬。
“那我是恭喜你呢,还是替你叫屈?他心中无我,我心中也早无他,两相干净洽心惬意得很,倒是你,如何终局?”修鱼绾月不焦不愁,淡逸一缕,好整以暇回她一句。
青茉脸色惨了惨,似笑非笑,苦汁往心里流去,漫不经心道:“如何终局自有天定,不劳二小姐费心凝神。二小姐倒要好好想想,没了君侯疼惜,余下尘生如何度美才是。”
“回了寿春再想不迟,说不定我会让你意外欢喜呢!”修鱼绾月续了杯香茗,自在饮上一口,笑若秋菊,愈加成熟雅丽。
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做了温慈的母亲,又在侯门掌事许多年,果真风韵别于常人,气度高华无比,比之大小姐更有凤仪主母贵气。
青茉暗恨不已,齿间挤出一句森冷的话来:“对于一个失夫失势的女子,我想不出有何意外欢喜?二小姐若欢喜,岂非与君侯真真是无情无绪空度许多年?可惜了二小姐绝世容华,青茉才替二小姐抱屈几分了。”
“君侯对我情深意重,我亦对君侯一心一意,哪里屈半分呢?我是否该多谢你?青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虽洞悉你心中有羽公子,但我从未想过你如此恨我,竟然嫉妒我会被皇帝独宠,所以故意哄劝我出外踏青,好与君侯相遇。你心机太深,深到我事后想起,总为浅紫捏一把汗,想不到最终她还是死了,死在某人的阴谋里。”修鱼绾月眸光酷烈剜她一目,恨不能撕下她伪装的皮。
“二小姐抬举青茉了,有心机之人必是大智慧肝肠来着。青茉某些时候只是顺势而为,绝无害人之意。若真害了,那只是证明某些人愚笨,当情义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东西。”青茉微笑晃她一眼,明眸有些目中无人之势,带了几分讥诮,几分奚落。
修鱼绾月盈盈粲笑:“青茉,你若还当我是从前宁为侠义而断痴情的二小姐,就真是高估你自己了。长姊可以利用我,何时许你这个权利?强仆若想欺主,先问问自己够不够格。”
一朵冰花浮在青茉的脸,眸间的笑丝渐渐细弱如絮,强撑着气势道:“二小姐,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麻烦你,少使用些卑劣的手段。紫儿死了,你就能得意么?我若死了,你真高枕无忧了?只怕你想做妾,他还不肯,或许是你用的什么香啊草的,害人害己也未可知。”修鱼绾月舒舒淡淡,眸色清明,仿佛月光皎然,一泊海棠样的清逸从容,伸指握了紫檀几上的石榴纹玉杯,浅浅呷了一口,掩饰着内心的炙痛。
青茉扫了一眸玉杯,那石榴纹艳滴得她眉心似火,却是不能示弱,眉尾挑得高高,倨傲抬了抬下巴,冉冉笑生:“青茉永远唯大小姐是主!青茉此生只顺心而为!”
“好一个顺心而为!”修鱼绾月瞳中翩然生粲,烈烈如刀刺来,随手一扔,石榴纹玉杯砰然碎裂,一地玉屑,仿佛细碎的月芒,灼焚人心。
室内飘着一股清雅的香味,不是甲煎香奇异的芬芳。
青茉扭头看一眼海棠纹香炉,炉中熏烟袅袅,细细的一股,明明换了新式的香料。红唇冷烈,心中了然,淡而无味道:“二小姐与青茉话不投机半句多,青茉告退,二小姐宁静养乏,剔透心叶为好。”
青茉掀帘而出,背影如剑光四射。
修鱼绾月凝住石榴红的锦帘,石榴红是世间最火的艳,而她的眸却是冷如千年寒窟里的冰棱,半晌扬声道:“惜秋,这帘碍眼,换了玫红羽缎帘吧,这石榴纹碧玉杯坐褥床衾一并都撤了,从今儿起,我屋里忌讳石榴样。”
惜秋在里间安静熏染着衣物,顺手往錾金蝉纹炉里注了把栀子香,简约应了声:“是!”
修鱼绾月隔帘问道:“香有股子栀子味,是你制的?”
“是!栀子色白如玉,香芬清爽,媚人颜色。”惜秋谨慎措辞。
“真真可人的丫头!你悄悄换了香,虽不说,我自个儿镜中难道不晓事?肌肤晦暗,粉再厚也不过掩了个表面,难为你费心。”修鱼绾月暗自激赏,惜秋丝毫不逊色绛叶的玲珑心思。
惜秋低首:“伺候好主子,是婢子的本分。”
修鱼绾月掀帘微微一笑:“只怕另有衷肠。”
惜秋面色骤变,双膝绵软,跪倒在地,碰头有声:“婢子自作主张,全无害小姐之心,二小姐请相信婢子!”
修鱼绾月叹息一声,双手扶起她,爱怜道:“好妹妹,我们从此也是相依为命了。你的心我岂不明白?你不害我自然有人不想我踏入寿春公府上。自闻了那香,我一味软绵无力,想那侯府上,妻妾成群,拈酸揽醋,争宠夺位的,乱若后宫,外人看着光鲜,不过名花寂寞红罢了,哪一日不要生出点是非来?最平常的就是借香使毒了。用香害人太过卑劣,可惜她白白聪明了,我也是翻过跟头的人,岂是糊涂油蒙了心的二木头?”
惜秋抹一把泪,凄楚道:“二小姐终是大处落墨的人!婢子不敢奢望牡丹夫人得洗苦冤,旦求二小姐替浅紫姑娘报仇!婢子苦撑着,左不过是为了还恩情罢了,疼我的人都去了,婢子孤苦伶仃不害怕,害怕的是没一分结草衔环就入了土,我哪里有脸去见她们?下了地狱也是怨的。”
“我晓得了自然会管的,你放心罢!把你知道的怀疑的都一丝不漏的告诉我吧。”修鱼绾月拍拍她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拭泪,恍惚里是浅紫姌嫋站在眼前,执了碧玉箫,吹一首她最喜欢的曲子,箫声宛转绵绵,悠扬似泉水淙淙,又似瀑布烈烈流泻千里,映着夕阳红,愈加幽裹人心。
“紫儿!”修鱼绾月痛喃。
“二小姐,婢子替浅紫姑娘高兴,二小姐对她情义深重,果真怀疑了青茉姑娘。婢子也就放胆说了。”惜秋抹一把泪,且笑且悲。
修鱼绾月温柔抱抱她,抚抚她的背,竭力让她平静下来。
画舫尽头,一脉孤影茕茕而立。
萧声愈加缠绵悱恻。
寻着箫声,萧瑶牵了萧庆的小手,往楼上找来。
画栏旁,倚了黑白老怪,他白发空中摇曳,如愁丝千缕孤寂迎风。
箫声渐渐呜咽,仿佛女子哀凉伤泣,夜色魑魅魍魉里,独自信步幽深庭院,对铅云半月低低倾诉满腹的苦楚与愁思,又拖了长长披帛般迷惘起舞,宛若一江秋水,载了许多愁。
他吹的竟是女子一番肝肠寸断的心曲,更是凄凉人心,萧瑶听得痴了。
箫声蓦然停下,那人依旧懒怠回眸,冷酷道:“蠢丫头,说过不许跟着我,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