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羽牢牢盯住她，她清丽的面庞或许隐藏了太多的过往，然而黑晶的眸华里拂不去幽影，仿佛一潭深水，水底匿了悸与忧。
他默默转身，面对一池红荷，唇中掩了伤感道：“紫儿病重时，我恰巧在外，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一毫不知。我把她托付于青茉，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情深意重，与绾月绛叶都是最好的姐妹，我一直视她们为最亲的人。绛叶虽冷却是性情中人，青茉性子稳重和顺，绾月活泼任性极富侠义心肠，紫儿最是乖巧善解人意，受多少委屈也是装于心底不肯诉诸于人，我偏偏负了她，也负了绾月的托付。那些年，我执着妄念，伤透了紫儿的心，直到她死，悔之不及，若她活着，我就好好疼她如了绾月的心愿，娶她为妻，紫儿也许不会伤心而亡，空落了死后名分。再料不到竟是中毒而去。”
逯羽阴郁的双瞳蓄了深重的秋霜，指尖触着腰间的“黑蓂剑”，仿佛抽刀断恨恨更长。
认识他如许久，这是他吐露心迹、语句最多的一次，或许在温情纯暖的结绮苑呆久了，冷漠如他，也是心的棱角渐渐不再那般冰硬如石了吧？
苦薏心中欢喜，面上却是恬静无波。
天际飞过零落的燕雀，丢下绵绵的鸟啭声，宛若在传达它对白云的无限依恋。
“这世间所有的托付都是一种美好的情愫，然而往往也是害死人的初因。没有人能够完全担得起托付二字，要么以命相赠，要么以仇相送，可有中间路度得么？母亲把我托付于月母亲，却也害了月母亲，你把浅紫姑姑托付于青茉，只怕恰是被害寻到了良机。”苦薏握紧手中的红荷，轻放鼻尖，嗅了嗅清雅的香气，花儿永远是美的，花魂无争无怒，无怨无悔，只为了供人间赏用，尽得其芳其质，以图来日的再开明媚，花叶两香。
人去了，便永远不会回来。
痛苦的岂非是活着的人？
荷池东面是一排排的珙桐，树木高大，花色艳美，白如脂，泽如翡，一朵朵似白鸽展翅，恰似迎风飘舞的檐下风铃，荡人魂曲。
风意识人滋味，漾漾摇摇，掀起两袂裙裾。
逯羽抽了襟内碧玉箫，轻轻抚摩，一眸痛色，却以平淡如水的语气道来：“紫儿地下有知，一定恨我故作聪明，误了她的性命。”
苦薏唇边泛了苦味：“你道她真会恨你么？真正疼你的人，永远不会恨你。浅紫姑姑乖巧善良，又岂是那挟恨攫窄之人？倒是那稳重和顺的茉莉，不知心叶里隐了多少厉害纹路。若非她被修鱼翦篁赐于你为侍妾，我也不会猜疑是她。”
“我从未承认与她有一丝牵扯！她自甘认妾，那是她的事！我嫌恶尚来不及！”逯羽恼怒瞪她一眸，眸华似沸腾的水，溅透她突然凉下来的美瞳。
“这是你的事，我才懒得管！男人三妻四妾多了，不在乎你一个。先得妾，再娶妻也是潇洒着呢。大侠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禀性。”苦薏眉尖蕴了青色，扔了手中的红荷，转身往对面的孔雀菊走去。
白裙翻翻，脚步顿了顿，又折回来拾了红荷，一枝低光荷也值了几十钱，糟蹋了太暴殄天物了。
逯羽双瞳喷火，渐渐静默，看着她细腰袅娜，执着红荷的玉手，腕上垂了一串碧荷珠，红酥手遇翡翠镯，美得惊心动魄。
苦薏站在孔雀菊丛，眸里平息了怨怼。
为何怨怼？她摇摇头，努力要晃去那莫名扰人的情绪。
孔雀菊花期甚长，从五月一直开到十月才止，而园里的品种延至初冬方罢，花芬气香，艳得如锦绣的缎子般，瓣似娇莲，霞光泛彩，丽色欣人。
是该采些制了茶饮，连日来的不知昼夜的辛苦，人人都牙痛眼酸了，喝点子孔雀菊茶，清热止痛，配些异果，睡得才香甜。
苦薏蹲下身来，折了许多花朵在手，捧着对逯羽盈盈一笑：“帮我拿些，我要制茶饮呢，个个红眼牙痛的，喝了它好得快。”
逯羽蹙眉，拧了细褶子，还是移步替她拿了。
香气沁鼻，碾灭了一痕如霜的心事。
苦薏又复撷了些，二人才双双往飘香居走来，逯羽落后，苦薏等他并肩，逯羽眉峰漏了几丝不豫，滞下脚步，苦薏双手捧了孔雀菊，无邪撞撞他的胳臂，俏声道：“黑小怪，你真俗！不是大侠，纯纯的老夫子。”
逯羽瞪她一眸，俊美无俦的唇角绽了如丝无奈，他似乎被她掌握自如了。
不过数百步，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揭了紫薇纱帘，逯羽放下手中的孔雀菊，硬声道：“你也歇歇，早晚病倒不可。”
“晓得了，我精神头足着呢。庆儿燕居旁早设了你的寝卧，你也小眠会子，清清心才好。”苦薏回眸嫣婉笑妩。
逯羽停下脚步，纳了她的笑容，清汤寡水般道：“我十岁行走江湖，无需一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聒噪，你休养好才是正理，你倒下，这一园子都灰了。”
语气不耐，颇有烦躁之意。
脚下展步，甩帘出了飘香居，帘上的紫薇激烈的晃动，仿佛那个人的手扯痛了一般。
苦薏怔了怔，细想了想，眉心舒展，微微一笑。
明明是关心的，偏要用了那样极端的容色，真真黑小怪。
逯羽飘出结绮院，此时园中人一皆午睡，只有几个巡视的小僮惫懒地提了棍剑晃悠闲荡，不时打着呵欠。
黑衣如叶，轻车熟路到了一处精致的小园子：安居。
安居是修鱼翦篁为逯羽、浅紫特地择的一处养静之所，自从浅紫故去，逯羽再不肯逗留一日，怕勾起无限美好的画景。
十二年前，修鱼绾月义不容辞断发离去，少年逯羽喷血肠断，染病于榻，得力浅紫的悉心照顾，并苦苦跪求神医末人三日，神医却不过空灵少女的泪水，只好千里迢迢随她回了淮南国，否则十四岁的逯羽早已魂断天涯了。
逯羽颤抖推开杜鹃花纹香楠木门，园中色色鲜花绽放，青枝碧叶，争红竞妍，一池红萍，浮着细骨花朵，虽比不得结绮苑低光荷秾丽的艳姿，却也显得清雅幽芳。
或许因了久无人居处，池中的静水仿佛氤氲了浮云，湿漉漉地黏软了大雁低飞。
一脉拈花粲笑的紫影，盈盈朝他走来，伸手触及，不过一道人烟化去。
“紫儿，我回来了。”逯羽喃喃低语，伤神片刻，眉心接了落絮纷纷，扰人心湖，叹息一声愁怅往金银藤月洞门走去。
“羽公子！”一声欢喜的娇呼，着了深红色虞美人花纹长裙的青茉俏丽迎上前，激动地挽住他的腕子。
逯羽淡眸扫了她一眼，时光老了独红颜如粉，洗去青涩韶华，愈加风情万种了，可惜用错了人。他眉梢噙了冷芒，棱唇勾了一弧漠然，平静如常道：“难为你替紫儿打扫宅院，甚是清爽简净，恰如紫儿的喜欢。”
“羽公子还是生分得很！莫说紫姊姊待我厚如嫡亲的姐妹，就算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也是义不容辞的。再则，我既是你的妾室，自当替君分忧担愁。”青茉莞尔，羞涩低眸一笑。
“妾室？分忧担愁？果真是排难解怀来着！”逯羽深深凝了她一目，口中漫不经心道：“青茉，你是何苦？我与你名不实份不当，你何必苦了自己，做这虚妄的妾室？”说着，别转头望着数株苏铁花。叶似凤尾，又称凤尾蕉，四季常青，碧色喜人。几株顶端盛开着一顶黄褐色花冠，大如玉盘，很是亮丽灼目。一旁另几株花冠破开，露出鸟巢似的小窝，窝里一色鹌鹑蛋大小的果实，颜色近橘红，大约上百粒的光景，扁似板栗，煞是可爱。
“青茉愿意等公子接受青茉！再则大小姐亲自赐我为你妾室，青茉不敢不从！”青茉眉心拢了惊悸，见他眼观旁处，心稍稍松了一丝，眸里漏了恰如其分的笑容，温婉地递他和顺的眉眼，只静雅立立，仿佛一丝不怨的神色。
逯羽淡眉冷眼，面上漾了疏离之色，沉沉凝住苏铁花。
他愈出神儿，她眸华越是收缩，却又如轻风吹花花落水一般的自然，顺手撷了身旁一枝长蕊杜鹃花在手中，嗅了嗅，微微一叹，柔如羽缎道：“亏了紫姊姊的护花方儿，这杜鹃才延丽了百日，特别是这玫瑰紫，着实如姊姊一般可人，每每瞧着花儿，就思念起姊姊，图她的好处多着，却再无还报之日了。”
细细婉婉的句子落入逯羽耳中，有柔腻滑心的感觉，胸中一痛，伸手去取黄褐花冠里的苏铁果子，果上有细细的绒毛，扳开在指尖，肉色白如脂，鲜嫩移人，想必是甜的吧，眼前仿佛走来紫儿的丽影，手中捧了一握果子，绽笑杜鹃道：“阿羽，我等你回来尝呢。”
逯羽眼角一酸，扔果入口中，还未嚼开，青茉再料不到他如此莽撞，惊得伸指去掏，一壁急道：“切莫吃，有毒！”
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与慌乱，再也顾不及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