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清风拂拂,金日温暖,秋意如春。
早膳毕,扶璎如约而至,与她并肩而来的还有高大昂俊的雷被。
苦薏忭喜迎上前,行礼如仪:“多谢扶女侠不计苦薏芥茉之微,多谢义兄体恤义妹孟浪!”
扶璎扬眉淡笑:“苦薏师妹,你礼再厚,于我怎么觉着忒虚呢?”
苦薏失笑,这个扶璎,还真是会挑刺儿。
雷被跳下玄色马,一把托住她的腕子,爽朗笑道:“好妹妹,你有交托,为兄怎肯辜负你?你放心,有我在,嘉懿苑必然无虞!”
水苏堇蓠浣嫣面面相觑,原来小姐请了淮南第一剑客雷被前来护苑,着实令人欣喜心安了。
众人对着雷被一一行了礼,报了名姓。
扶璎方跳下了马,美眸打量着嘉懿苑,果然是个好住处,也配了主人的清雅高格。
她一壁用手摩挲着纯黄千里宝马的长毛,掌心温暖如缎,很是洽意。宝马,是刘陵翁主亲赠。
栾大瞳华泛光,忍不住上前抚摸着宝马,爱恋不已。
扶璎瞟了瞟他,浅笑:“你也识马?”
栾大嘻皮笑脸道:“栾大识马正如扶女侠识剑。”
“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善偏慧,家僮也不弱呢。”扶璎语中带了揶揄之味。
苦薏睇他一眼,笑道:“栾大,很想么?”
“不想骑宝马的男儿世间少有,我若不想肯定不是好男儿来着。”栾大挠挠头,一脸羡慕。
浣嫣拍拍他的脑袋,嗔道:“那会骑马的都是好男儿了?栾大,话儿别放得太大,大了改日收不回来,有你罪受。待会儿让你大开眼界,保你睡觉也是香的。”
语末了,苑外马嘶,声音清脆高昂,是好马的叫声。
袁上驾了轻便画车疾驰而来,一匹枣红色宝马,阳光下红得发亮,马步矫健轻盈,宛若飞在云霞之上,灼人眼目。
栾大眼光放粲,欢喜上前:“袁公子,是送小姐的吗?”
“当然!这匹宝马可是我重金买来,你小心驾驭,弄坏了,以一赔十。”袁上戏谑一言。
“你放心,我在马儿在。”栾大拍了胸脯保证,瞳中一帘光彩,恨不能立即跳上试一试。
袁上剜他一目,哂道:“你不在,马儿也得在!”
众人一乐,笑声满苑。
风一竹长睫如扇,闪了几闪,硬是撑着未笑,美瞳睨他半眼,什么时候,这个孤独好斗却不敢轻易在人前讲话的公子哥儿也潇洒自如了?
难道真是受了这群人的影响么?
袁上恭敬走到她面前,对她深深一拜:“师傅,徒儿就不远送了,师傅要保重!等您回来,徒儿好好孝顺您!”
风一竹点点头,感觉滑稽,他寻常可不是如此乖巧,或许太过孤独,所以不时与她斗嘴取乐来着,而她也因寂寞,与他一般的心思,师徒倒是极对眼。
水苏等人早准备好一切物什,风一竹与苦薏上了车,二人对面而坐。
扶璎不惯坐马车,宝马长毛厚软,极是舒适。她戴好黑纱幂离,掩住了清丽容色,自个儿骑着马在前飞奔。
栾大驾驭精练,与她始终保持一线距离,不远不近相随。
官道漫漫,清尘絮絮。
一红一黄,披着绮丽朝阳,如两朵名花飞舞在繁华紫陌上。
宝马日行千里,停停歇歇,第二日一早便到了京都城外近郊村庄。
几人下了马,阳光和煦,暖人心扉。
马中坐久了,身子极是不适,活动活动筋骨,立即舒服许多。
苦薏揉着肩胛骨,四处远望,遥遥望见进庄门处有一石碑,碑上刻了:承家庄。
承家庄?
太熟悉的字眼,太刺心的名儿,一时间百味聚集。
苦薏心头紧拧,一股子酸痛袭来。
绣冬姑姑不是嫁了承家庄么?长公主早传来信息,说她还活在世间,只是隐藏太深,找不到她的落脚处。
苦薏初接此信,心中难过也欢喜,找不到落脚处恰恰证明她稳妥活在某个地方。当年她侥幸逃脱皇太后的无情杀戮,以她婢女之身,端端不会被朝廷格外注重,而她聪慧如雪,定然安好活在京都,一定离了萧家不远处。
只是,她会留在承家庄吗?如此显眼的地方,也未尝不是最安全之处。
绣冬姑姑,但愿此行,我能遇见你!
苦薏脑中思绪如潮,随了扶璎的脚步迈入庄中。
庄门有人把守,因扶璎是这里的贵客,所以放她进来了。
承家庄方圆数十里,极繁华也极大也极静。
晨初人静,各各大约还沉浸在美梦中吧,路上人稀,也自不奇怪了。
庄路平坦宽阔,未受车轮损伤,静得有些过火。
扶璎睇了苦薏一眼,不咸不淡道:“甫时安静,午后便热闹了,不过热闹的只是少年孩童,大人徒然悲伤罢了。”
“为何?”苦薏吃了一惊。
“你常年隐于富家深闺,当然不晓得民间疾苦。天朝自从与匈奴年年征战,边境死伤士兵众多,每年从各地送往边界的男子千千万万,而富家子弟可用钱赎身,买人充军。朝廷明法规定,不愿或不能亲服役,可出钱300雇人代役,或官府命令他出钱代役,叫代更。宗室、贵族、官僚及其亲属,县乡的三老及被选为孝悌力田者,博士弟子、其他通一经者及特诏优许得免役者,都可不服役,徭役打实集中于平民身上。而这郊外良民,大多家境苦楚,有些为了养家糊口,不到二十岁便替富家子弟去当正卒、戍边、更卒,那戍边的虽是一年期限,若边防紧急,则继续留守六个月,有些留着就战亡了。如今大多剩下少年孩童妇女老残了,承家庄相比旁处,多少要安实些。”扶璎声音低促,一抹怜悯夹杂其间,隐隐悲痛。
风一竹冷笑:“有什么稀奇之处?自古以来朱门酒肉臭,贫家万事哀,见多不怪。”
苦薏心底凉透,的确如她所说,她锁在富家深闺,除了终日调花弄草,达成所愿,她与平民自始至终是两种境界,虽然见多了苦难,也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那只是善良的本性使然,她不晓得世间还有十室九家的生生诀别之痛。
她突然怀疑,皇帝是真的明君么?
他所图的是国家未来,是天下永久的安定,然而却也牺牲了太多人的天伦尘生。
世间事本来就是有失有得,相辅相成,皇帝也是无奈的吧?
苦薏替自己感到惭愧,她是暗自替皇帝狡辩么?
良久缄默,让沉痛淡些,方沉声道:“承家庄为何比旁处安实些?”
“承家庄的庄主是一介女流,叫怀夫,怀夫五年前卖了价值连城的宝贝,重新建立了新的承家庄,土地集中专植茜草,卖与官家染色,以供后宫所用,年年所得不菲,得以用钱雇人代更,承家庄这两年才保住了一些少年,否则只怕小小年纪都要去服役了。”扶璎嗟叹一声,眸华捻了敬重:“当日我送婀桐父女来到京都,正好遇上怀夫夫人被人打劫,我出手相救。她感恩之余,收留了婀桐父女,并把旁家几处败落的宅子便宜卖了婀桐,又出面替她买了相邻庄上无人开垦的千亩土地,得以安身立命。”
苦薏墨瞳浅笑,泠泠道:“人若有缘自有相逢时,婀桐姑娘与怀夫夫人一皆得缘于扶女侠,所以扶女侠才是她们的贵人。”
“小姐,什么时候到,我的肚子太不听话了,咕咕叫苦呢。”栾大牵了宝马,一壁抚着肚子苦声道。
风一竹伸掌拍了他一脑袋,唇畔带了讥诮:“臭小子,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我会驾驭!你们仨昨儿睡的香,我驾了两匹马狂奔,这会子只想吃饱睡足!”栾大理直气壮冲她眨眨眼,一副不服的模样。
扶璎失笑,爱怜抚抚他的肩,笑道:“前面就是了,着实辛苦你了!车子安稳得很,我真就睡香了呢。”
苦薏温柔看他一目,年纪不大,嘴上油滑,做事却是稳重着,让人很是放心。
果然走了几百步远,便看到结绮苑字样。
苦薏微愕,怎么取了卓家相同的名字?
扶璎瞟她道:“婀桐听说卓家牡丹夫人有一处漂亮的结绮苑,院中尽是奇花异草来着,而你给了她许多名花异草的种子,她说不到几月苑中定是百花盛开,结绮披罗,所以干脆取名叫结绮苑,也懒得费神想好听的名儿了。”
苦薏不由粲笑,婀桐也是灵巧多慧的女子了,果然不辜负自己的眼光和托付。
结绮苑门前两棵硕大的石榴树,红艳的石榴让人垂涎三尺。
栾大伸手去摘,苦薏按住他的手,嗔笑:“侯不得一刻么?这会子火急火燎的,呆会有了好吃的又吃不下了。”
栾大无奈缩手,小姐说得对就遵从吧。
扶璎上前叩门,叩一下停一下,三次方歇,旋即苑中有轻快的脚步声跑来,一壁欢喜叫:“扶女侠,你回来了!……姊姊,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扶璎微笑不答。
婀桐呆怔,似不敢相信。
再细瞅,竟真的是恩人巴清姊姊。
她立即伸腕抱住苦薏,叫道:“姊姊,真的是你!我好想你!”
苦薏柔笑一缕,轻声道:“先进去再说。”
“真真我糊涂了,快进快进!”婀桐拖了她的手,眉开眼笑带了众人进了主厅。
刘辅满面欢笑迎上来,一壁命几个家僮婢女喂马并收拾房间,让厨娘立即准备早膳,一壁坐下叙话。
苦薏一一介绍完毕,刘辅父女恭敬见过风一竹,握了握栾大的手,很是亲厚。
一缕自豪划过栾大的眉眼,今日是旁人的坐上宾,总有一日,他要更上青云,与小姐一般金贵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