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竹柳眉稍褶,不舍从怀中掏出一物,是枚叶形翡翠耳珰,坠了玲珑精巧的流苏珠。
翡翠是鲜艳的红,如秋日的夕阳,流丽了人的眼,一如某个人,不华丽却是气度冷艳从容。
“有一次兄长掌中托了它发呆,我想戏弄他便抢了来,后来也忘记还他了。他也不肯找我要,我们就这样倔着,直到他出事,我才悔之无及。我想,这也许是兄长想送召离之物,可是为何只有一枚呢?”风一竹递予苦薏,眸中蕴了自责。
苦薏接过翡翠叶耳珰,眉上荡了欢色:“母亲从来不喜欢叶形物什,你兄长极懂母亲,当不会赠予她此样物件。姑姑,你可识得它?”
绣冬掌了细看,讶异道:“我若记得不错,当是绛叶所有,那年她诞辰,月夫人请我领她去了玉铺,亲自择了花样,替绛叶姑娘打造了十样首饰,其中就有这对红翡翠耳珰,价值不菲。后来也见她戴过,时间不长罢了。我当她不喜欢,原来是落了一只。”
“这就是了,我不敢肯定,姑姑作证,那就绝不虚了。”苦薏扬眉含笑:“原来你兄长心中是有绛叶姑姑的,只是他守侠道,不敢面对自己另一份心意罢了。”
“真的吗?”风一竹与婀桐一同道。
前者惊讶,后者欢喜,一皆带了期望。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绛叶心中是有感觉的,否则她绝不会痴守他许多年。
苦薏眸中漏了一缕笃定的神色,惋惜道:“一个男子藏了女子之物,无非是两种情愫,要么对她心意摇摆难定,要么对她情意深深。你兄长显然属于前者了,当初若有人肯出面牵线搓合,或许悲剧也早避免了。”
“是我任性,早点还兄长就好了。”风一竹沮丧深深,五年来,她从不敢面对自己的过错,此时方发现任性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害得人命尽丧,情愫几迷离。
“自责无济于事,你兄长也不想看到叶姑姑痛苦,是他不够明悟,不肯面对事实,所以先失去母亲,后失去绛叶姑姑,所谓的侠义高格情有独钟,到底误人误己。风女侠,你想弥补过错,就请激劝叶姑姑,请她走出竹苑,与你一起替风公子报仇雪恨。”苦薏把红翡翠叶耳珰递还风一竹。
“我?不行!”风一竹断然拒绝。
“你最适合不过,因为你是风纯衣。”苦薏微微一笑,眸华凝慧。
风一竹冰眸蕴了尖芒,如刀锋一般剜过来。
苦薏好整以暇望着她,仿佛望了鲜艳的蓓蕾,只等她粲然开放。
绣冬与婀桐一皆凝着她,眸中带了期盼。
婀桐忍不住上前,抱了她的臂淘气晃了晃,娇声道:“求你了,风女侠,你是大仁大义的名花侠女,难不成真的要眼巴巴瞅着绛叶姑姑枯萎掉?风公子若地下有知,定是不舍的!”
风一竹心中钝痛,胸臆烈烈。
“好,你教我!为兄长,我拼力一试。”风一竹接了苦薏智眸,不知怎地,她很相信这个臭丫头,无论何种处境,她总有办法化险为夷,不由人不服。
苦薏粲笑:“今儿歇歇,让我想想,也让叶姑姑静一静,明日我们再来!”
风一竹恼怒在睫:“臭丫头,一鼓作气不好么?”
“风女侠,一鼓作气固然好,然而对叶姑姑无用。叶姑姑面冷心热,激将不成,反刺她亡。风女侠请相信我,我必要叶姑姑安然无恙走出囚室,也还你兄长归葬桑梓。”苦薏美眸笃定,心底划过一痕酸意,叶姑姑若能活下去,月母亲也会快乐些吧?
风一竹面容稍霁,缓一丝温色,悒悒道:“臭丫头,你最好别诳我,否则……”
“否则我把命奉上便是!”苦薏微笑,起身告辞。
绣冬挈过婀桐的手,柔声道:“桐儿,瑶儿不能在此久留,所以我择了最近的吉日,你与承皓三日后便成亲,让瑶儿代替你母亲主婚,也圆了你父亲的心意,桐儿莫嫌我们承家莽撞,让你不能太过热闹地嫁了。”
“夫人,婀桐没有异议,随夫人安排就好。我晓得姊姊的难处,我亦不喜太过喧哗,闹心得很,简单更洽意着呢。”婀桐羞得满面绯红,低头忸怩答。
“三日后,不是与长公主同天了么?也好,于我是双喜临门,同一日祝福挚友成婚,也是人生一大赏心乐事。”苦薏接过绣冬手里的婚契,郑重拢入袖中,她是婀桐结义姊姊,自当是母亲家人了。
“承皓这些年承蒙长公主眷顾,可惜我不能露面亲自谢她。瑶儿,我晓得你是为她而来,所以你要替我谢谢她。当初你母亲托人把承皓荐入期门,就是为了暗中保护你,所以不曾泄露他与萧家的关系,不承想反而保住了他的小命。当初皇太后不知听何人所说,晓得我未死,四处追查我的下落,我才改了名字,加上承家庄人的护佑,得以安全。皇太后盛怒之下连召家都不肯放过,皇帝据理力争,与皇太后闹得母子失和。后来还是长公主缠着皇太后,才饶过召家,替你保住你外祖母一族。如今你表姐召环嫁了酂侯萧胜为夫人,据说夫妻感情甚好,我也放心了。”绣冬眉上蕴了欣慰,她是孤儿,被召家收留,与召离一同长大,情义深厚如江水绵长。
于她,召家就是母亲家,母亲家有了好转,她如何不喜上眉梢呢。
“想不到是召环姊姊嫁了萧胜兄长,我以为是锦汐妹妹呢,她才是嫡女。”苦薏且喜且悲,萧召两家,世代结缡之好,但愿一皆心甘情愿才是。
“锦汐母亲因病过逝了,召环母亲扶了正夫人,所以她也是嫡长女了。”绣冬温婉笑道:“当年夫人可是想锦汐与庆儿一对呢,锦汐才大庆儿一岁,性子很是活泼跳脱,夫人喜欢得很。”
“话虽如此,庆儿未必喜欢,也好,若庆儿还是嫡世子,只怕真要娶了锦汐,怕是不如他的意。”苦薏心尖一跳,庆儿与小蝶早是她心中认定的一对,幸好未与锦汐定好姻缘,否则又是一桩悲剧了。
“瑶儿如此说,莫非庆儿已有好姑娘?”绣冬何等聪明,一听便晓得其中首尾了。
“可巧真有了。”苦薏扬瞳清浅一笑,转移话题道:“姑姑,长公主如何晓得承皓是母亲送入宫中的?”苦薏秀眉存疑。
“应是义姁所说。”绣冬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答她。
“义姁?就是那个名扬天下的女医?后来被皇帝接到宫中专替皇太后治病的那个女子吗?”苦薏惊道,不敢置信。
“不错,是她。”绣冬握了苦薏的手,爱怜抚抚,柔声道:“义姁与弟弟义纵自幼失怙,流离失所,后来偶遇你母亲,因她人穷志高,别有衷肠,你母亲对她惺惺相惜。她祖上世代医家,不幸天灾人祸,家中只剩下她姐弟二人。哪怕无粮可吃,她也舍不得卖掉怀中唯一值钱的医书。你母亲一生喜好莳花,而她嗜医,恰巧投缘。便悄悄买了一小宅子于他们姐弟居住,不时接济。义姁性子刚烈稳重,不喜受人恩惠,但小姐希望她以所长悬壶救世,恩惠于民。所以她拼命学习医书,上山采药,无偿替人治病,深得人心。”
“她入了宫,很得皇太后喜欢,所以母亲才托她推荐皓兄长入宫,而义姁与长公主相交甚厚,个中缘由不言而喻了。”苦薏嗟叹,暗忖,只怕当初她肯给息魂丸于自己,也是源于母亲这份恩惠吧。
“瑶儿聪慧,一猜便中的。”绣冬宠溺不已,眸中聚了浓浓的亲情,温语如绸:“好孩子,你此番入宫见长公主,定是有备而来,姑姑只愿你平安无事,切莫被皇帝瞧出端倪。这些年,他痴情不改,即使有美人相伴,每日必要去无缘宫与你的画像说说心里话,后宫无人不知无人不嫉。”
苦薏心中一突,五年过去了,他真的一点没有忘记么?
美眸定了定,点头道:“姑姑放心,我自会全身而退。时机未到,瑶儿不敢表露身份贻误终生。姑姑可有古琴么?”
“你母亲的梓鸾琴我带了来,你若带走它,也是极好。”绣冬走进里间去取。
苦薏抱了琴,一眸忧伤,旋即,恢复平静,柔色一缕:“姑姑,我借来一用。依然由你保管,我不能带在身边。”
“也好,被人发现,终究不妥。”绣冬瞳间宽慰,慈爱拥抱她,仿佛拥抱了踏实与幸福。
终有一天,她还是萧瑶,是那个出世便降了赤雁栖香樟的侯主,是入宫祝寿便天笼庆云的吉祥美姝,是皇帝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瑶池仙子。
一阵穿堂风拂过,锦帘飘起一角,渗了秋风,不觉寒意。
情意暖透,冬雪十尺厚重也是覆不冷人心的吧。
苦薏三人离了承府,蜇回结绮苑。
苦薏回首笑道:“桐妹妹,与你父亲相商,索性把这两家毗邻的墙壁打通,亲若一家更好。如此,你也方便照顾你父亲,你父亲也不用时时挂心,你依然如住在结绮苑中一般。”
婀桐不再忸怩作羞,启唇粲笑:“姊姊与皓兄长一样的心思,他早提了,是我想等着姊姊来时再议呢。”
“就说呢,绣冬姑姑聪慧冰清着,怎地会想不到呢,原来是你小心儿作祟。”苦薏戳了她一指,两人挽着笑盈盈进了屋。
少女的笑声无忧欢畅,令人为之一醒。
风一竹眸华一错,仿佛回归少年岁月,兄长舞剑,她扬了树枝俏皮刺来,两人笑得繁华盛开,母亲桂花树下挑琴相望,一瞳浓厚的爱意,笑得优雅如菊。
那时,她与兄长也是眼前的一双少女手足情深,任意笑欢的。
时光易过,年华渐老,而人,只余孤只流离。
不知明昔。
难断往后。
苦涩悄然滑落,一地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