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掀帘出苑,如金的阳光刺人的眼,不由掩眸静望。
逯羽坐在红圃亭望着红丽尖锐的红草出神,一泊天光将他的侧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轮廓,如一雕精琢的美玉,兀自冷逸丰仪,令人怦然心动。
苦薏袅步行上,默默坐在他身旁,随手折了亭边一枝伸长的珊瑚草打在他面上,俏俏一笑:“黑小怪,在想么子?”
逯羽拂开深红的珊瑚草,睇了她一眼,冰漠道:“你不去备香弄药来此做什么?”
苦薏扔掉珊瑚草,柔柔凝他久久,蓦地伸手扳住他的脸,正色道:“黑小怪,我去王宫时,我们有一个约定,你说过九死不悔的。”
逯羽眸间一缕黯影飘然而逝,迅速推开她的手,淡然道:“以后再说。”
“黑小怪,你反悔了?”苦薏美瞳漫了幽泽,唇畔浮了丝丝苦色。
逯羽心底一震,慢慢伸手握了她的手,胸中狼奔豕突,一涛拍一涛逼袭五脏六腑,有钝痛的滋味,低低叹息道:“丫头,无论你与我何种约定,我都不悔,但我肩负家族使命,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委实不适合你。”
“黑小怪,我与你有相同的背负,我不敢奢望将来怎样,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霜刀剑,让我陪在你的身旁,我们携手笑傲走过,好么?”苦薏眉眼泛开笑泽,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那绝世的风姿让人神旌摇曳,再冷的心叶也为之一开。
清风拂过,花香扑鼻,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甜醉了。
逯羽一双深潭双眸,宛若藏了无数流光匆匆,穿越绵长岁月,直抵心田,瞳中渐渐蕴温,缓缓揽了她的肩,拢入怀中,热热的掌心抚在她发髻,不语亦温柔。
许久许久,他方沉声道:“丫头,你不觉得委屈么?”
苦薏摇摇头,柔蜜蜜一语:“黑小怪,红尘再美,没有你,一切都是冰冷的温度,我暖不起,也喜欢不起。”
二人紧紧相依,头顶有不知名的鸟儿喁喁叫欢,成双成对的盘旋空中,不时扑腾着彩色双翼,落下一支五颜六色的尾羽,掉到逯羽的肩上,煞是好看。
苦薏粲笑抬眸,芊芊细指夹了彩羽笑道:“你瞧,鸟儿也知人性呢。”
说着,颊上生了红晕,美如新绽的蓓蕾。
逯羽接过彩羽,插入她的珠钗旁,风意轻飘,羽色妩媚,愈添了几分清丽之质,不由看得一痴,眸中似两簇火苗跳跃燃动,直能焚心。
苦薏娇羞一笑,携了他的手婉柔道:“黑小怪,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许反对!”
逯羽眉上浮了温色,淡然道:“你都说不能反对了,我反对又有用么?”
苦薏失笑,旋即眸心黯然一灰:“是该去看看她了,五日后是她的忌辰,等你从庐江国回来,我们一起去。”
见她说得郑重,逯羽想问是谁,又默然打住。
苦薏蓦然想起一事,明眸灵转,轻问:“黑小怪,你有妹妹么?”
逯羽星瞳微沉,唇畔一抹伤色:“有,可惜一场大火,父母双亡,我与小妹失散,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也不知她是生是死,当年她才六岁。”
“那她叫什么,有印象么?”苦薏执紧他的手,他的手些微凉意,往事已成不能提起的痛,旁人随意一牵,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有些不能自控。
逯羽掌心沁了颤抖,展眸望了望远处的山脉连绵,怅然道:“我们本姓韦,我叫韦承,妹妹叫韦云,我们好唤她云儿。”
“云儿?像云一样的无拘无束,随卷随舒,是父母对她的拳拳爱意。黑小怪,你一定能找到她,我帮你一起找。”苦薏眼前晃过扶璎的面庞,暗思,不知她可记得自己的小名么?
“你在想什么?好好的问这做么子?”逯羽狐疑的目光凝在她恍惚迷离的眸上,俊眉微微一蹙,一抹审视的光芒。
苦薏清浅笑绚,拉了他的手,执著道:“走,黑小怪,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一语末了,绿裙荡开,如蛱蝶往亭阶飘去。
逯羽摇摇头,只好随她回了飘香居。
二人一走进大厅,各色眼光刷刷齐射来,苦薏连忙松开逯羽的手,双手自然抚了抚裙裾,若无其事进了里屋,一壁扬眉笑道:“水苏,替我泡壶茶来。”
水苏端丽起身去泡茶,厅中银吊子上终日有现沸腾的热水,随时可泡暖心的茶事。
逯羽脚步稳重,一壁跟着苦薏去了她的内室,他俊目冰意沉沉,一副千年不变的模样,倒让众人想笑的心思缩回了。
荆傅母慈眸一缕惋惜,叹道:“这两个孩子,明明有情有义,老是一个冷一个热,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鄯保母揉揉酸胀的腰骨,笑了:“姊姊莫愁,那冷的虽是冰,遇了暖阳岂有不化的理儿?总有一日,你我必定喝了他们的喜酒才闭眼呢。”
浣嫣笑道:“不如两嬷嬷出面做了冰人,瞧羽公子如何还冰得住。”
芫筠眉华淡淡扫了二人一眼,不咸不淡道:“苦薏姑娘兰心惠质,天塌下来也是可解的,倒是你,想想怎么让袁上娶了你才好,否则这日日有一出夺心戏,何时了局?”
自从来到苑中,她平素话极是少,除了调香弄粉,便是舞剑习书,也不见与谁走得近,确是冷眼旁观,一切都落入眼中,眸底渐渐有了暖意。
甫时她一说出某人心病的话来,众人不由一乐,浣嫣面上飘红,嗔道:“筠姊姊,我几时想嫁袁上那臭小子了?”
芫筠明眸微温,泠泠一笑:“苑中人人都看得出你和袁上的情意,倒是有人自己弄不清楚了,那我想帮忙也是无奈了。”
堇蓠撕了一朵牡丹往玉盘里一扔,一壁嘻笑:“筠姊姊,你若有主意最好,这末姑娘天天盯着浣嫣瞧,弄得我深身不自在。”
鄯保母温柔拍拍芫筠的手,和悦道:“筠儿,小姐不许你们对末姑娘如何,但为浣嫣,有好主意便好,千万莫伤了末姑娘,弄得小姐不开心。”
“母亲,你放心,我不会伤害末姑娘,她也是纯真可爱的女子,只是为了袁上,弄得面目全非了,我替她不值呢。”芫筠柔顺一笑,一壁拿银杵碾碎花事,顺手捧出一掬闻了闻,轻轻叹息:“这几样花配起来,真是香气袭人,一如人爱对了人才是最香的,否则只余酸味令人惆怅了。浣嫣,你如果肯听我的,我保准你高枕无忧。”
浣嫣面上红晕渐褪,闻言羞色道:“你真的有办法?其实袁上被她搅得头疼,拿她没辙罢了,我终日相对她,也是无趣得很,弄她出苑就好了。”
“我倒不想她出苑,她性情活泼可爱,也惹人爱怜,其实很简单,让她爱上旁人就好了。”芫筠一边揉着玉盘中几朵质地坚硬的玛瑙花,一边眼风睇她一眼,平淡如水道:“浣嫣,袁上那个朋友柳不寒最近走嘉懿苑颇勤奋?你知道为什么么?”
浣嫣眉尖拢了愁绪,一边无精打采掐了花朵,随意乱扔,一边叹口气道:“袁上带他来不过是亲眼让他瞧瞧我们苑中的奇花异草,相信了铺中所卖的香粉面脂都是上等货物,绝不同于市井粗制。他贵为柳家少主,正式接替老主当家问事了,当然事事谨慎着,如今与我们苑中签了三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又喜欢苑中的花花草草,时刻与袁上是离不开的知己,自当来得勤奋些,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俏眸里含了无情无绪,唇畔捻了涩涩之意,满心里只为了末嫙的纠缠烦闷。
堇蓠一一拣出她扔乱的花瓣,一壁恨其不争用力拍她手面一掌,愠道:“浣嫣,仔细着,别乱扔,没心干活,一边呆着去,与那末小妹好好打一架解解恨。”
浣嫣回戳她一指,嗔道:“有你这样挑祸的么?”
芫筠静瞳平斜二人一眼,淡得听不出喜怒:“此为其一。那小子为人侠义,也长得玉树临风,寿春除了‘金山银海’卓家袁家,其次便是‘宝林’柳家,家中富有不比袁上逊色,任何女子嫁了他都是至福之人。他来几回,我冷眼看去,他对末姑娘极是钟情。明日你和堇蓠约了末姑娘一起去云仪碧色香铺帮忙,让水苏事先安排好几名真功夫的侠小子,故意对你们不轨调戏,暗中叫上袁上与柳不寒同来街市闲逛,不许告诉他们真相,但他们一定即时遇上你们遇劫,如果袁上一心拼命救了浣嫣,柳不寒受伤救下末姑娘,那么他二人自当是情有独钟了,浣嫣,你也证实袁上心中唯你独一,不必忧心如焚,食不甘味了。至于堇蓠,你就牺牲点吧,受点惊吓,被人拿去,暗中自然是放你回来的。”
堇蓠秀眸一睁,摆手道:“我不去,干嘛让我受苦,与我何干?”
芫筠淡沲道:“不如此,焉能让末姑娘心甘情愿放弃袁上?当初她是因袁上从歹人手中救下她才暗生情愫,我们如法炮制一回也是迫不得已。再则袁上危难之间一心救下浣嫣,她本是慧心之人,自然晓得袁上心中无她,而柳不寒又不顾一切救她受伤,堇蓠因无人关爱被人拿去,必然触动她的女儿心肠,再加上柳不寒趁机紧追不舍,对她情意拳拳,袁上日日粘着浣嫣嘘情问暖乱她的眼,几番比较,她一段时光便会回转心事与那柳不寒柔眉相对,届时,浣嫣如意了,我们大家也图个清静省心,苦薏也少了烦忧,一举几得,有何不好的?”
浣嫣一把拉了堇蓠的手,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色,俏声恳求道:“好堇蓠,帮帮我,不不不,你就当帮了小姐,行不?”
荆傅母鄯保母一同笑道:“好孩子,你平日里最疼浣嫣,就帮了她吧。”
堇蓠剜了浣嫣一目,托腮皱眉不语,眼风瞅到浣嫣那忧急如猴难定的模样,猛不丁伸手敲了她一指,哂道:“臭丫头,我帮了你啦。”
她又睨了一眼芫筠,轻哂道:“筠姊姊,你不愧在宫中呆久的人,心思果然密于常人十倍也不止。”
浣嫣喜极,展腕搂住堇蓠,欢欣叫:“好堇蓠,不负我们姊妹真情一场。”
两母指着她笑开了花。
“宫中能够得宠于上位,没有点眼色怎么活到出宫?不密于常人,早死无葬身之地了,否则还能看到明日一出好戏么?”芫筠落落一笑,用力一揉,玛瑙花破瓣成汁,融合到那些柔软无骨的花事中去,很快,分不清是牡丹是月季还是玛瑙花了。
唯有鲜红烈艳的汁色,光彩夺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