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凄冷的阴骨聚地,甫时因女子间的绚丽情愫而骤然光彩琉璃。
苦薏再次抱一抱芎凰,暖声道:“嫂嫂,你们也来看薏妹妹,真是好。”
芎凰柔厚笑丽,精致的面庞敷开绣锦的灿烂,甜美一笑:“好妹妹,越越说今儿是薏妹妹的忌日,所以我们回来看看她,不承想你也来了,多谢你!这世间除了我们,便是你最疼最懂她了。”
卓越眸华冰冰,淡淡扫过苦薏,擦过逯羽,眼神中一抹难知的色彩流过,最后对了面无表情的卓观,灰暗的声音道:“父亲,你曾经也是疼爱薏妹妹的,为何牡丹庶母逝后,你便忘记了薏妹妹的存在,害她生生受了母亲折磨多年,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也是爱若明珠,为何后来全变了?到底为什么?”
卓观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灰尘落厚的石碑,清漠如水道:“儿女多了,得宠失宠也不过瞬间的事,有何好怪的?”
“父亲真是让越儿笑也不笑悲也不是,天下竟有如此荒谬的父女情义。”卓越戾瞳闪烁一缕寒芒,唇齿间冷意层层涌上,以悲悯的目光看定眼前依旧玉树临风的男子,他还是自己的父亲么?是那个曾经呵爱自己宠溺薏妹妹的仁慈父眸么?
几时,他变了,变得自己一滴不识。
世间最熟悉的人转瞬变成最陌生的人面,让他脚步难以承受最重,不由往后踉跄一步,扶住身后的松树,手心攥紧树皮,硬是撕下坚硬的一块。
卓观静若山水,不动不摇,启齿冰凉道:“那就不笑不悲!大丈夫不必儿女情肠葬送华年英豪,光阴随水流,自有你明朗清晰的那一刻。”
“明朗清晰?母亲终日报仇雪恨,你整日纳妾收美,卓家一团污浊之气,我看不清哪里还有明朗二字?就算你不再疼爱薏妹妹,也不必如此厌恶她,葬她荒郊,与那不知名的秽人一处,你污了薏妹妹的清雅标格,让人可恨。”卓越以指点他,语声恨意深切。
“若要她回到卓家祖坟,唯有她死,你舍得么?”卓观冷瞳剜向苦薏,深潭幽眸里写满嫌隙,仿佛是她阻碍了卓苦薏的如意葬处。
卓越长笑几声,尖锐而凄厉:“父亲,你不必把恶名担在她身上,她是谁,你最清楚不过,任由母亲胡来,打我不知么,你也想当皇帝吧?龙袍真的好穿么?”
“放肆!父亲一生为商,富比皇帝,绝无不轨之心!再则卓苦薏不死,薏儿如何葬回祖坟,若是被卓家各族长辈问起,父亲如何回答?难道你想满城皆知,我们卓家窝藏了欺君妃嫔么?”卓观眸华一凝,威仪自现,令人不敢正视,怕那寒芒刺伤了眼睛。
卓越挣扎道:“虽是如此,但你把薏妹妹葬于牡丹庶母之旁,又有谁能知道?或者与她同穴,母女相伴,也是妥当的,何必非要执着另立碑石,一穴一卓氏?”
“动土伤了阴鸷,岂能儿戏?牡丹是我最爱之人,她的女儿迟早要葬她身旁,是风风光光的葬了,而不是卑卑缩缩,如此怯为,也不是我卓观的风格!卓苦薏,你打算何时还我薏儿的名分?”卓观语风一转,冰眼睨向苦薏。
苦薏微微一怔,平心静气,恭敬一礼:“萧瑶保证一年之内,必还了薏妹妹清雅无垢的名分,让她无担无负回归卓氏祖坟,与牡丹夫人相依相顾。”
“一年?”卓观轻念,俊面浮了冷色:“好,就以一年之限,到时你若结不清你的宿怨,莫怪我无情,向天子禀明你的身份,冒死也要还回薏儿的名节。”
苦薏馨婉浅笑:“父亲若禀明,就不怕连累卓家上下千口么?”
“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坦然相对,都是翦篁犯的糊涂,害我卓氏生受其害。萧瑶,你是萧氏子孙,当对得起萧何忠烈之义,不要累及无辜。”卓观俊眉拢了阴森之气,一缕暗芒射来,有噬心啃骨的感觉。
苦薏如觉芒刺在背,仿佛一张无情的手拨弄着棋枰黑白子,随意一颗都能要了人的性命。奇怪,从前并不觉着他如此森冷袭人,为何今日有睡虎醒来的极寒之念。
苦薏咬唇强撑着气势,盈盈一笑:“萧瑶绝不负萧家烈性,也不连累卓家恩情。父亲安心过活,对月母亲宠溺三千,便是苦薏最大的期望。”
卓观鼻中哼了一声,再也不看众人,拂袖飘然淡去。
逯羽静瞳冷眼,清漠看着他远去,他的脚步轻盈,走过的草地,迅速回复先前的模样,宛若无人走过的痕迹。
看来,此人也是身负武功绝学,自己终日呆在卓家,倒是看走眼了。
卓越面带凄哀,灰色阴晦,默默伸手抚着坟茔,可怜连一块石碑都没有,只种了几十株苦薏菊,以别于旁的无名坟茔。
苦薏菊甫时怒放,如人心波澜翻涌,芎凰温柔依在卓越身旁,陪他一起怀念那叫卓苦薏的妙龄女子,眉眼充满遐思,她感知她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女子,能够让卓越伏低作小呵护倍致的妹妹,当是怎样的绵丽性情?
一阵清风吹拂,香气幽芊,千百朵菊花层叠如浪在风中摇曳多姿,仿佛那婉约静雅的女子,无尘无垢,不染纤污。
苦薏静伫凝望着芳菊,半晌,取下后背所缚之物,慢慢打开,露出一张碧色的鹇尾琴。琴身雕刻了十二朵雪花,宛如从天而落的洒脱气势,在碧色上绽成傲然出尘的飘逸娴姿。
芎凰幽幽凝她,绵声道:“苦薏,你要抚一曲么?”
苦薏美瞳泛柔,一双如菊的眼温情擦过每一双询问的眼,最后落定逯羽身上,缓缓坐地,十指搁在琴弦之上,眼睛重新望了花丛,仿佛那妙龄女子清丽的身姿袅袅从花中步下来,步到她的对面,盘膝而坐,秋波澄澈凝着她,一弯笑色不可方物,美得让人心旌神荡。
苦薏恍惚一笑,淡唇温齿道:“嫂嫂,我欠薏妹妹的,今生唯有此曲可表了。”
微微抬眉,嫣然对了逯羽深潭般的眼,柔声道:“黑小怪,卓苦薏姑娘性情温婉,柔肠百结,这世间最美的花都无法形容她的心灵,在她十一岁那年,有劫匪暗入结绮苑,那人看她姿色绝丽,动了不轨之心,想劫持她出外,卓姑娘动了死志,水苏等人急唤救命,偌大卓家大院,暗卫百影千只,却无人肯来结绮苑顾一顾,好在凄凉的呼声唤来一冷面公子,公子出手救了她,从此在她心中留下刻骨的印记,受此惊吓,卓姑娘心灰意冷,再无出苑的妄想了。然而心底一旦有了痴恋,她再灰芜的心思也长出青草潋滟,虽然从此她只能偶尔在瀑亭上看过冷面公子,但却支撑着她又活了两年,直到我出现,她才含笑而去……”
她的声音缥缈如天际传来,潮潮的,柔柔的,软软的,却如飞絮一般钻入人的心腑,粘得人窒息,久久不能平静。
逯羽心头一凉,八年前的那一幕如漫长画卷蓦然打开,打痛他冰冷的心叶,一股柔潮挟着苦涩千丝万缕漫天漫地,仿佛再也回暖不了一般攫紧他的骨髓。
卓越颓然坐地,原来自己最疼爱的薏妹妹还受过此番劫难,依她那样纤尘不染的仙子性儿,如何受得了被人羞辱的痛苦?
芎凰满瞳伤痛,望着至爱的人受苦,她的心也瞬间破碎了千瓣。
逯羽默默矮下身来,伸手搬了石块,慢慢贴紧坟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这般了,亲手添一添坟事,拔几株杂草乱菊,以慰佳人灵魂,但愿她地下感知,他是来过了,而且满腹愁绪与痛情。
苦薏馨柔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如莲轻落流水的声音道:“黑小怪,《碧雪长欢》是卓姑娘喜听之曲,她是我曲声的知音,请你替卓姑娘舞一回剑挽狂花,以酬卓姑娘清幽芳魂。”
语罢,指挑琴弦,琴音如玉,若风过幽竹,清音婉拂心际;若晴光洒金,芳草烟波里,鸟啭莺啼,霎时春暖花开,香软人间。
弦柔脉脉,似池水澹逸,舒点眉弯,渐渐江浪腾翻,万缕银华射入天际,仿佛天女散花,一地琼雪云裳。
苦薏绽瞳拈笑,十指缠绵一拨,琴声转至激扬,一袭黑衣翩若蛟龙,长剑挽花,雪化碧光,天地须臾笼在翡翠光芒。
他的剑激情荡漾,黑螭之光,划动雪花朵朵,漫天飞舞,宛如冬季花开。
他一眸清欢,他一腹酸凉。
她深凝着他。
芎凰与卓越听得痴怔,望得痴怔。
时空为之静止,安暖如流穿过激越的心房。
“是什么曲子?”卓苦薏软如飞絮,一瞳神往。
“碧雪长欢。”萧瑶柔似月光,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温柔,温柔的心叶碎如齑粉。
“碧雪晴光,人间长欢。原来你也喜欢碧雪剑羽公子,真好,我无憾了。”卓苦薏展指抚在她脸,眸华朦朦胧胧的欢喜,弱息一缕:“萧瑶,他是碧雪,你是晴光。你与他一定要长欢在睫,逍遥无拘……”
“好!我把你的心意一起带给他,你安心罢!”萧瑶眸中潮湿如雾氤氲,唇边捻一朵笑花。
她要的是温暖与相知,不是眼泪与凄别。
卓苦薏清澈的眸华淡若清风,珠光一点一滴消散。她是那样宁静,静得缥缈虚空,无念无眷,美瞳轻阖,红唇若即若离噙了欢笑。
她的世界终于澄净了。
代替她活下来的人,心叶悲凉一片。
眼前一团雾水凉凉泛开,苦薏喃喃叫一声:“卓姑娘!他是碧雪,你是晴光,我把你的心意带给他了,他来了,你感知了么?”
剑声琴声早让苦薏菊纷纷而落,似乎是那美丽的女子抚掌粲笑,她的世界真的安好无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