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水流,流不去的是一苑离欢花的香容。
苦薏每日除了与主父珂并数百宫婢调香弄丸,其余时间便是侍奉归画,替她把把平安脉,每隔一日便更换香茗香汤,花样百出,令人应接不暇。
归画冷眼旁观,接茗便饮,似乎极是放心。而修鱼翦篁每隔五日进宫探亲,看望二女,洛夫人也随她一同来到无缘宫,三人感情甚是亲厚,合宫艳羡。
皇帝一切如旧,朝事毕,脚步移至无缘宫,伴了归画说笑取乐,有时夜晚去往仙姝宫或神女宫,一时间三宫并宠,后宫沸反盈天。
王夫人柔顺,无争而宠,洛夫人婉媚,以娇取胜。
归画,合宫只以为她有孕得了皇帝的爱溺,并无人知晓她是因萧瑶而复宠。
苦薏时常在采撷离欢花时与皇帝相遇,她眸光坦荡磊落,皇帝亦是平静几许,彼此相敬如宾,并无别绪。
每每皇帝径直离开,看似无波的模样,却是脚步微乱,不知不觉带动衣风的急促,如碎石投池水,激起一脉轻漪。
苦薏唯有暗叹,不曾发现一旁的主父珂瞳华泛开琉璃之色,亦夹了一缕忧意,那是替帝王的惆怅,替知己的心酸。
如斯光景日日上演,不觉又过了一月。
这一日午后,皇帝在无缘宫听归画抚琴唱曲,苦薏在一旁侍茶,姌玳急急走了进来,呈上一封加急帛书。
皇帝展开一看,眸光一颤,帛书如羽坠地,凝向苦薏,龙眉蹙深。
归画见此神情,敏慧止琴,莲步移上,拾起帛书,迅速扫了一眼,惊道:“皇上,边塞戍女自从饮用离香丸后,人人更思念家乡了,整日以泪洗面,弄得边塞将士人心涣散,每日都有人偷偷携眷逃离,忒惊心了。”
她眼睛狠利一剜,如毒蛇缠向苦薏,厉声道:“卓苦薏,原来你不是想帮皇上,而是害了我大汉江山,你辜负了皇上对你的信任。”
苦薏愕然,与姌玳对视一眼,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复杂,默默不语。
苦薏平复迷乱的心绪,脑中激灵一闪,是了,那日与皇帝言及此事时,修鱼翦篁也在,莫非是她暗中下了手脚?还是归画布局害人?
苦薏敛衽跪倒在玉石地上,凤眼无波,平平道:“皇上,卓苦薏与边塞戍女无仇无怨,更无皇上有恨,断不会害了大汉江山。苦薏自猜,必是有人借机下了断肠花香,要置苦薏于死地,置大汉江山于危机。”
“断肠花香?”皇帝语中听不出喜怒,面上也是半丝波澜也无,唯有眸光浅浅的迷乱,像是极力压抑住悲哀。
“有一种花叫断肠花,花形似牡丹,香气近美人蕉,此花虽美,却是不能饮用,其香也不能闻多,否则易惹人愁断肝肠,以泪洗面,直至泪尽而亡。苦薏终日与主父珂姑娘一起调香,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们二人共同把关,绝无纰漏,不信,皇上请问主父珂姑娘。”苦薏字字如珠,眸色如水,端然镇定。
姌玳亦平复惊绪,郑重道:“皇上,卓苦薏只不过是一介商贾,是大汉子民,素日周贫济寡,有仁善之名传天下,绝不会危害江山。”
归画放下帛书于案,扬眉冷声道:“玳翁主,你与卓苦薏曾经朝夕相处,自然处处维护她,谁知你们诸王之家的心事呢?或许盼了皇帝被百姓咒骂,好借机起事,就如当年的七王叛乱一般。”
皇帝眼神一动,波光粼粼,宛若下一瞬,便是海涛汹涌。
姌玳秀眉紧皱,睇了一眼归画,她面上戾气如许,眼中蕴了艳毒之色,好似随时要吞噬掉人骨一般。
姌玳不及开口反击,苦薏淡声道:“此事因苦薏自作聪明而起,与诸王无关。皇上,请相信苦薏,苦薏定要亲自前往匈奴,替戍女治断肠香毒,若是延时,更是危机四起了。”
“皇上,不要相信她,她若去了匈奴,说不定与匈奴人勾结一气,光那香毒花毒就够皇上头疼的了。”归画款款落座皇帝身旁,眸光如剑,带了尖锐的寒芒,语中充满不屑。
皇帝蹙眉不语,帝者的心事委实难猜,谁也不知他平静如幽潭的外表下,到底纳了多少波涛澎湃。
“夫人认为谁去最合适?”苦薏眸光一睇,归画面上的自得之色露了她迫不及待的心事,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她?
“皇上,画儿义母也是制香世家,身边有一名香中妙手百玑,识香之术不在卓苦薏之下,而义母为人谨慎灵变,手下又有许多武功高强的暗卫,想必此事她定能胜任。画儿想替皇上分忧排难,就请皇上相信画儿一次。”归画眼中光彩夺目,一缕温婉之色盈然而上,极是妖媚动人。
皇上点头道:“也好,万里迢迢,若无高手相送,朕也不放心,就速传修鱼翦篁,令她带了百玑前往边塞克毒,功成归来,朕重重有赏。”
“皇上,义母去解救边塞戍女,是她分内之事,不值一提。至于卓苦薏,她害皇上失信边塞将士,死罪难逃,皇上若不重罚,言官们定要扰疼皇上的耳膜了。归画并非与她有嫌隙,实则此回公案闹得人心惶惶,皇上想瞒怕也是瞒不住!”归画手中绞了离欢帕,满帕离欢,朵朵相挤,令人窒息。
一如她的人,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皇帝沉吟片刻,眼底存了一抹悲怆,似有不忍。
门外悠进一道倩影,雪衣飘拂,容色清淡,也不行礼,泠越道:“皇上,微臣与卓苦薏相处数日,深信其品与离欢相同。何况微臣对香事也是颇懂,无缘宫中四处离欢花,并无杂株,她哪里来的断肠花呢?此事与卓苦薏无关,定是旁人构陷于她,微臣可以性命担保,她绝无害大汉江山之意,害皇上之心。”
归画吃吃一笑,扬了扬帕子道:“主父珂,本宫晓得你是主父偃之女,你父被皇上杀了,虽然皇上爱怜你,赦免了你一家之罪,万一你暗中恨毒了皇上,下了断肠花也是可能的。”
“夫人见谁咬谁,主父珂倒要置疑夫人是否别有居心了。”主父珂清冷的眸华如刀剜向归画,漆黑的双瞳里含了冷泽与讥讽。
这讥讽激怒了归画,勃然大怒,立起身子,点着她道:“主父珂,小小罪臣之女,也敢对本宫不敬!皇上,您快赐她的罪!”
语毕,拉了皇上的胳膊,娇嗔晃了晃,学了萧瑶的模样,落人眼中,无比怪诞。
主父珂扑哧一笑:“夫人,东施学了西施捧心,人人掩面逃奔呢。”
皇帝眼中隐了一丝笑色,旋即泯灭下去,面色端然几许,凝了主父珂,沉声责备道:“珂儿,不许胡言!”
主父珂敛衽行礼,婉声道:“皇上,微臣替卓苦薏不值,她本是逍遥自在之人,却为了皇上宠妃爱嫔屈身幽宫受人折辱,皇上不顾她颜面也就罢了,反疑了她替皇上着想的真心,传扬出去,谁敢替皇上分忧解难呢?”
“朕相信苦薏!”皇上定定道,唇畔蕴了一抹温柔之色,眼睛转向苦薏,柔声道:“苦薏,起吧,朕不怪你,但朕要查清楚,是谁要陷害你!”
“多谢皇上!”苦薏盈然起身,缓声道:“皇上,暗中施忮的人或许并非与苦薏有仇。”
“哦?”皇上眉峰皱褶一道,凛然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恨朕?”
“皇上请想,若戍女泪尽而亡,将士们是恨极了苦薏还是皇上?”苦薏不卑不亢,抬眉与皇上端然相对。
她眸华清澈如泉,顾盼之间,有别样风华娇媚,眼中智珠一道,令人安心。
皇帝久久凝着她,仿佛凝了萧瑶,萧瑶就有如此一双绝世无匹的眼,超然脱俗,纤尘不染,看了直叫人沉溺其间不可自拔。
这一次,苦薏没有避开,不管皇帝如何思想,她已是顾不及了,她不能提醒皇上要提防修鱼翦篁,提防归画,唯有以萧瑶的温眸让皇上以她的话语为重,甫时,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皇帝眸光沉沦下去,好似世间仅剩下他与萧瑶了。
姌玳一旁焦灼不已,咳嗽一声,惊醒皇帝。
皇帝收敛失落的心神,点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将士们只会恨朕,一旦恨深,想要他们守卫边塞,打退匈奴人,再无可能了。如此说来,借了小小离香丸,便能离间朕与将士们的君臣关系,朕也就成了真正的寡人一个,还谈什么坐稳江山呢。此人忒毒,是谁如此恨毒朕呢?”
皇帝眸中冷如冬日的幽潭,结了冰棱道道,一一擦过殿上众人的眼,落在归画眸上。
归画镇定自若接了皇帝的眼,绞了帕子关心道:“皇上,果真如此,皇上岂不是危险了么?离香丸明明是在宫中制成,何以就被人加入了断肠花呢?皇上既然认定卓苦薏无罪,莫非宫中另有人想害皇上?”
皇帝冷声道:“朕的后宫本就不平静!”
“皇上明慧!”苦薏深深一礼,心中妥当了几丝,只要皇上注意后宫,那么想害他的人也是多少收敛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