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泻下一地清辉。
槿兰芝在花园小径里闲庭信步,好久没有拿过剑了,忽然觉得手痒,念头一起,即刻折回月眉小筑,找了把剑,又跑下楼,在门前的紫荆树下舞起剑来,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温柔的洒落在身上,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梦璃无所事事来到窗前,无意间向窗外一瞥,居然发现树下舞剑的槿兰芝,不由暗自感叹:莫道不爱红妆爱武装,槿兰芝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也是别有一种令人沉醉的独特风致,果然英姿飒爽,俏美潇洒!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直率勇敢的性格。
梦璃忽然想起白天遇见凰祈时,发现他手臂上被噬鬼兽咬伤的周围居然变得更加青黑可怖,还剩十几天就快三个多月了,一百天后他的整条手臂就会彻底坏死,梦璃烦不胜烦,槿兰芝一向脾气倔强,自己认定的事情绝对没有人可以动摇,任凭梦璃软硬皆施,都不管用,梦璃歪着脑袋苦思冥想,看到案几上居然有几瓶槿兰芝从酒肆买来的竹叶青,灵机一动,赶紧拎上酒,匆匆下楼。
梦璃偷偷溜去找凰祈,软磨硬泡终于将凰祈请出来,又折回去找槿兰芝,槿兰芝还在树下舞剑,剑花连贯,不知道是否看到梦璃和凰祈,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梦璃格外沮丧,左等右等不见槿兰芝收剑,只好厚着脸皮喊道,“兰芝!我们去喝酒吧!”
槿兰芝看到没看她,气呼呼道,“我不去!”
梦璃委屈的嘟囔,“不会这么绝情吧?”
咣当一声,槿兰芝收剑,气势凌人,将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掷,面无表情道:“走吧,不过,我可说好了。”说话间,一手指着凰祈,“我可不要跟这种薄情寡义,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人,一起喝酒!”
说罢,梦璃顿时直冒冷汗,没想到槿兰芝居然如此心直口快,一点情面也不给凰祈留,梦璃格外难堪,忙上前拉住槿兰芝尴尬道,“兰芝,你误会了,其实凰祈不是那种人。”
槿兰芝翻了个白眼,轻蔑的瞧了凰祈一眼,见凰祈始终一言不发,以为他是理亏默认了,抱着臂膀不屑一顾,又似在静待梦璃下文。
梦璃深叹一口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凰祈也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他只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太过骄傲脆弱,自尊心太强,又怕伤害,害怕付出,不愿意伤害别人,所以独善其身,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实则是宁缺毋滥。他其实是个有情有义得人,他和凌清衍,月神,我都曾一起出生入死过,在生死攸关得时刻,他都没有抛下别人,甚至还几次三番舍命救了我,不错,我承认,我要你跟我们喝酒的目的不纯,我确实是为了凰祈的伤,他中了毒,再不能拖延下去了,你救救他吧……”
凰祈听了梦璃这番话,心中颇为感动,顿时破愁为笑,“我的毒解不解都无所谓,大不了一条胳膊没有了,但是我从未后悔,士为知己者死,况且人生苦短,得一知己足矣,梦璃你不必如此。”
槿兰芝对凰祈的大义凛然震撼不已,答应替凰祈解毒,也许是朦胧的月色和馥郁芬芳沁人心脾的落花令人沉醉,周围美丽的一切太过于令人遐想,再也许是自小对英雄侠士的崇拜情节,此时此刻,槿兰芝心中居然对凰祈产生一种莫名的好奇,却又隐隐觉得凰祈对梦璃似乎跟其他人不一样。
次日,凌清衍带着槿兰芝去往九枢山采摘了名贵药材,又配好了解药,三日后返回,凰祈喝了几天药,手臂上被噬鬼兽咬伤的毒终于解了,手臂也恢复如常。
梦璃如释重负,拥抱了槿兰芝一下,笑嘻嘻道,“兰芝,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侠!”
没有什么称赞比女侠这个定义更好了,槿兰芝果然乐不思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开怀一笑道,“行了吧,若是我受伤了,你会不会也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别人发善心救我呐?”
梦璃瞧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你是医神最得意的弟子,你若中毒了,医神恐怕会不请而来吧?还用得着我去求吗?”
“你!你耍赖。”槿兰芝佯怒却也无可奈何,这个回答果然绝妙。
“兰芝,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打算?”这个问题困扰了梦璃很久,自从住进丛瑶居,她和凌清衍很少见面,就算遇见也是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当日是自己一气之下伤心离去,如今又再次重聚,未免有些尴尬和无趣,槿兰芝是受师傅医神之命下山助凌清衍寻找七曜,而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死皮赖脸的跟着他?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问槿兰芝而是问自己,梦璃也很苦恼,自己改如何自处。
槿兰芝和千初柔提起当日的情形,也猜到几分缘由,此时听到梦璃问出如此问题,自然是明白她心中的迷惘和凌乱,轻叹一口气道,“千初柔一心想跟着我游览群山,踏遍人间,尝尽天下美食,你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吧,何必在意那么多,不要理会那个人就好。”其实,前几日和凌清衍一起去往九枢山的时候,在路途中,凌清衍曾问过槿兰芝,明明梦璃性情淡薄,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喜寻仙问道,灵力薄弱,何故要带着梦璃一起寻找七曜,槿兰芝当时反问凌清衍,难道以凌师兄的道行和法力不能保护梦璃吗?还有月神,师傅曾暗示过,只要有梦璃在,月神必回相随,正好可以助大家一臂之力,找回七曜就会容易许多。凌清衍却沉默不语,只是深叹一口气。
想到此,槿兰芝鬼使神差道,“其实那日回九枢山,我故意试探过凌师兄,他似乎已经不反对你跟着我们一起寻找七曜了。也许他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
梦璃心底划过一丝疑惑,心烦意乱。
翌日晚上,凌清衍心中烦闷无法入眠,只好出来赏月,不知不觉居然走到假山附近,想起那日月神和梦璃的对话,又想起下山时师傅对自己苦口婆心的叮嘱,将握在手中的簪花轻轻放在石桌上,月光打在石桌上,簪花格外醒目,树叶的影子投在花瓣上竟然像一滴泪在晃动一般,仿佛浸入凌清衍的心肺。
凌清衍伫立许久,迟迟无法移步,复又将簪花收下。
凰祈和梦璃,千初柔,槿兰芝四人去酒肆提了几瓶酒,正巧也经过此处,远远就看到凌清衍孤高清冷的背影,一个人站在婆娑的树影下发愣,凰祈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又提步上前,边走边朗声笑道,“凌师兄,真是好意趣,居然独自一人偷赏月色。”
梦璃几人当时走的较慢,错后凰祈几步,梦璃看到凰祈朝凌清衍走去,脚步踟蹰,只想要逃离,槿兰芝眼疾手快,拽住梦璃的手,拉着她笑盈盈跟去。
凌清衍回头,表情清淡,淡淡道,“凰祈兄,又要喝酒。”说完话,余光又看到槿兰芝拉着梦璃前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应该是千初柔,凌清衍视若无睹般只看了凰祈一眼就又将目光移向他处。
“嗯,一起来喝两杯吧。”凰祈自以为很了解凌清衍的心事,主动邀请他。
凌清衍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不,我从不喝酒。”
凰祈似无意闲适的看了梦璃一眼,又对凌清衍别有深意的一笑,“还有槿师妹,千姑娘呢,好歹给几个女孩子一点颜面啊。”
“不了。”凌清衍再次拒绝,听着凰祈话中有话觉得好笑,明明三人,却只提及了槿兰芝和千初柔,唯独不说梦璃的名字,如此明显的疏漏,也太令人生疑。
梦璃见凌清衍始终对自己不冷不淡,倍感羞愤难堪,顿时心灰意冷,决然离去。
凰祈心知肚明,甚是无语,与槿兰芝相视一笑,槿兰芝也是心领神会,千初柔却出乎意料的指责,“凌清衍!你太过分了,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公主的心,你应该给她道歉!”
凌清衍冷淡道,“道歉?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何来伤害和道歉?”
梦璃脚步沉重,虽然已经走出一段路,但还是听到了凌清衍最后的那句话,伤心欲绝的她失魂落魄的回月眉小筑。
千初柔和槿兰芝愤然提议去花房那儿喝酒,凰祈只好答应奉陪,槿兰芝和千初柔都觉得凌清衍太绝情,一边喝酒一边口不择言的谩骂凌清衍。
凰祈一直保持缄默,看似不甚在意,实则暗自沉思,并没有错过梦璃和凌清衍的一切,终于从千初柔和槿兰芝口中确认了梦璃和凌清衍的关系非同一般,知道了黛月仙子和南渊上仙前世的悲情故事。
千初柔只喝了寥寥几杯酒,心中始终记挂着梦璃,说要返回黛月小筑安慰梦璃,槿兰芝本想再多喝几杯,又觉得和凰祈独留在这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很是不妥,瞧着凰祈今夜的样子,亦是少言寡语,郁郁寡欢,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挽留她和千初柔,心中淡淡有些怅惘,情绪也变得莫名低落,只好随千初柔离去。
凌清衍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洗漱后又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剑,凰祈看凌清衍剑法精妙,也是兴致盎然,将几日前凌清衍给他的一本刀谱又大致浏览一遍,也在院子中耍起刀来,凌清衍收起剑,在一旁认真的观赏起来,一边看一边指导,不时提醒几句心法,见凰祈反应敏捷,出手迅速,招式灵活,短短几日,刀法见长,不由衷心赞叹道,“不错!凰祈确实有慧根,孺子可教也。”
凰祈已经大汗淋漓,最后一个威风凛凛的收势果然霸气,凰祈笑盈盈道,“凌师兄,还没用过午膳吧,一起去吧?”
“嗯,好。”凌清衍微微一笑,随凰祈一起去灵膳堂用膳。
灵膳堂是从瑶居专门吃饭的殿阁,前面的大厅有几间雅间,门上挂了避光的纱帘,厅堂里面的人看不见雅间的人,雅间的人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厅堂里面吃饭的人,后面是用来生火煮食的厨房,前些日子,月神得知大家决定暂且先在此处调养生息,养精蓄锐,再做打算,干脆将明月山的十几名侍女仆从和膳食师傅调遣来丛瑶居,专门服侍大家的起居生活。
今日,月神和花城溪都已经用过午膳了,凰祈和凌清衍算是来的较晚的,懒得进雅间,就在厅堂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槿兰芝和梦璃恰好也坐在他们身后的雅间里吃饭,与此同时,两人都看到了凰祈和凌清衍,槿兰芝刚想唤他们,梦璃及时握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用食指挡在嘴边轻声,“嘘。”
槿兰芝愕然,愣了一瞬,忽然又茅塞顿开,难道梦璃是要偷偷躲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居然会错了意,她顿时心情大好,心中暗赞梦璃机灵。
其实梦璃心里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以梦璃这种患得患失又爱胡思乱想的性格,她只是不愿意再出现在凌清衍的面前,做令自己感到羞耻讨厌的事情,自从昨晚被凌清衍冷漠的态度伤透心后,梦璃就认定凌清衍根本不想看到自己,甚至不愿意和她多相处,因此,梦璃黯然神伤,很怕再遇见他,生怕凌清衍对自己更加厌恶,误以为自己是故意出现在他面前意图引起他的注意好对他死缠烂打。
凰祈要了碗面和几盘小菜,又要了壶酒,凌清衍只要了一碗面,皱了皱眉,“青天白日的也要喝酒?”
凰祈瞅了一眼他的碗里清汤寡水一般的面,又喝下一口酒,笑嘻嘻道,“你这是道士专门吃的面吗?”
听闻此话,梦璃和槿兰芝差点喷出来,强忍着笑意静待凌清衍如何作答。
没想到,凌清衍却依然意气自若,淡淡开口道,“是我喜欢清淡的茶饭而已,其实,修道之人也未必像世人所想的那样荤腥不沾,修道之人也有出世和入世两种,派别不同,门规也不同,出家的就必须住在道观里,严守门规,不可以沾染荤腥,不可以娶妻生子。而不出家的又可以称为居士,也可以分两类,一类可以住在道观里修行,根据具体情况遵守一些门规,另外一类也可以不住在道观里,这样就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噢,原来是这样,那你是哪种?”凌清衍的话仿佛触动凰祈的心弦,令他深邃的眼眸中灵动乍现,透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狡黠笑意。
凌清衍严肃道,“我当然是第一种,必须严格遵守门规,终其一生都住在陵山,严守门规。”
槿兰芝侧眸去看梦璃,梦璃面色苍白,垂眸不语。
转眼,凰祈面前两个酒瓶已经空空如也,凌清衍却一杯都没有喝过,凰祈语气哀怨的抱怨,“凌师兄,来,喝一杯吧,你也太不给凰祈面子了。”说着,又是几杯酒下肚,凰祈趴在桌子上似醒非醒,口中似在呢喃一个人名,“梦……芝……你怎么可以……”
凌清衍静默许久,瞧着似有心事的凰祈斟酌道,“看你的气质和谈吐并非池中之物,说说你的身世吧,为什么要上陵山拜师。”
梦璃心中暗叹,原来他真的只把身世告诉了自己一人,居然连凌清衍都没说,看平日两人相交默契,原来他还是不信任凌清衍,槿兰芝聚精会神的侧耳聆听,凰祈唇角有模糊的笑意,似嘲似怜,瞧着手中握着的空杯,絮絮叨叨将自己的身世淡然道来。
凌清衍心生恻隐,轻叹,“你以前爱过的女子叫李梦芝?”又顿了好一会儿,方淡笑着说,“想不到你和名字中带芝的女子如此有缘。”
“还有谁?”凰祈神情呆滞,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凌清衍笑望着他道,“槿师妹,名字中不正有兰芝二字么。”
凰祈恍然大悟,沉默一瞬,忽又笑道,“呵呵,也许吧。”
凌清衍似笑非笑问,“你是不是对名字中带芝的女子情有独钟啊?”
槿兰芝却对凌清衍关于芝字的探讨,心思流转,情愫暗涌。
凰祈没有回答,似乎又迷糊过去了,凌清衍目光遥遥望向殿外,视线落在某处,似乎陷入沉思,凰祈面色微醺,已然酩酊大醉,胡乱摇了摇头,忽然似笑非笑道,“凌师兄,你当真要一辈子住在陵山吗?”凌清衍神色微变,心知他已有醉意,欲言又止,静静瞧着他。
不等凌清衍回答,凰祈又陡然发问,“你是否知道你和梦璃前世得过往?”
槿兰芝和梦璃皆是一惊,正襟危坐,竖起耳朵聆听。
凌清衍沉默一瞬,淡然自若道,“嗯。”
他居然真的知道!
犹如晴天霹雳般,梦璃心中一震,心绪顿时浮躁起来,之前听槿兰芝和千初柔的话以为是安慰自己,如今亲耳从凌清衍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却觉得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