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道人在那座半湖半城的仙境之城住了一年多,马文才终于从时间的巨大落差中调整了回来。
格外年轻的身体也适应了天地自然的排斥。短时间内并不想也不适合做第二次打坐冥想的他还是没忍住,向师傅告别。
许道人告诉他,经过百年修炼的他已经比很多修道的人都要强上很多。
他的第一反应是问许道人:“师傅,我可以去外面降妖除魔了吗?”许道人看着他脸上坚定又不容置疑的表情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许道人也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该离开的也总会离开。只是马文才走的时候,他告诉马文才:“修道人之人皆有缘劫,你是天纵之才,你的缘比常人深厚,劫也比常人要艰难。我替你卜过一卦,此次游历你将有一劫。若是渡得过,从此天高任鸟飞。渡不过,那就永陷沉沦海。你切记。”马文才听言,只红着眼睛叫了句师傅。
已经不再一无所知的他多少知道一些,卜卦这种刺探天机的术法都会对施术者造成反噬。
反噬的大小由卜卦的结果决定。自己是修道之人,又是至亲,这一卦的反噬绝对不会是师傅表现出的这样。
他忽然有种错觉,许道人那张百多年未曾改变过的面容似乎苍老了一些。
他知道多言亦是无事于补,自己的离去已成定局,于是恭恭敬敬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天地浩大,此次一去,再回来又不知是何年。更何况,回不回得来还另说。
马文才把头埋在地上,哽咽着说:“师傅,今世欠你的,也许徒儿还不了了,但徒儿来世定当报答。”说罢,起了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却又被许道人叫住了,马文才不想转身,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师傅看见。
许道人说:“你虽走的是逍遥,但这把伞你也带上,用来防身。”马文才伸出手,接过漂浮在自己面前的老旧油纸伞。
不用打开他也知道,伞面上画的是几株荷花,而且粉色与绿色都被染上了时光的黄色。
师傅只有一把伞,就是最初见面带他飞行时用过的那把,这么多年来也从未离过身。
他还时常看见师傅独自一个人在并不是雨天的时候撑着伞赏花观月,说一些自己听不见的话。
这把伞的来历,马文才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把伞对许道人有多重要。
许道人除了这把伞之外,再没有别的常用之物。他本能想拒绝,可他也了解许道人。
他要自己拿着,就绝对不会再收回。他转过身,又磕了三个响头。这一次眼泪没止住,还是流了出来。
许道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马文才也笑,任由眼泪放肆地流下,接着离开了那座安静的小院。
马文才只试了两次,就基本掌握了油纸伞的飞行的功能。然后他没有犹豫选择了直飞往蝴蝶镇。
速度提到最大,他飞了一个多月,一路上也不做任何额外的逗留。在到达小镇之后,他直接飞去了那座改变了他一生的幽静水潭。
恰逢蝴蝶飞舞的季节,整座小镇里里外外纷飞着数不清的蝶。然而斑斓的色彩并没有吸引住马文才的目光。
他只是扫视了一眼,就从一位在蝶海里跳舞的黄衣女子头顶飞了过去。
停在水潭上方,他双手掐诀。水潭的水从中间向四面分开,中间空出一块巨大的空地,露出一条巨大的盘起来的白色巨蛇。
白蛇抬起硕大的头颅,瞪着金色的瞳孔盯着他。马文才手诀一变,一条水柱从水面升起,形成一条和白蛇一模一样的水蛇和白蛇对峙。
白蛇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攻击,只是吐着蛇信。马文才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他的预计,白蛇会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展开攻击,然后他还击杀死白蛇。
大仇得报,诸事太平。马良很细致地描绘了这副画面。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踩着伞飘在半空中对峙蛇妖,周围是一圈水形成的墙壁。
画面确实很有冲击性。我想按照故事的一般规律,那个之前埋下伏笔的黄衣女子大概要出现了。
果然,就在一人一蛇对峙期间。在谷外与蝶共舞的黄衣女子不知何时跑了进来,还张开双臂挡在了一人一蛇之间。
黄衣女子说道:“不许伤害白姐姐。”马文才不为所动,冷冷说道:“让开。”黄衣女子又说:“不让。你为什么要伤害白姐姐。”马文才冷哼了一声不说话。
他实在不想再亲手撕开那道看似愈合的伤疤。他要怎么说?说因为他的过失,他的娘亲被眼前的蛇妖杀死在自己面前?
黄衣女子却不依不饶:“白姐姐虽然是妖,但是却是一只善良的妖。她从来不害人。你凭什么要伤害她?”看来她不仅是个凶手,还是个骗子。
马文才没了耐心,做了决定。他手诀再变,水蛇朝黄衣女子游了过去,并把她缠了起来,送向谷外。
就在我以为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马良给我画了一幅让我顿觉无语的画面。
白蛇也没了耐心,只摆了摆尾。白衣翩翩的扬言除妖的公子便被拍到在地,失去了知觉。
现实真是个讲冷笑话的高手。马文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从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并没有影响他在一瞬间认出了自己曾经住了十多年最后狼狈逃离的家。
黄衣女子趴在床边,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揉揉眼很开心的说:“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可担心你了。”马文才暗自冷笑。
担心?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一个对你发起过不友好行为的人。
他皱皱眉,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才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那蛇妖呢?”黄衣女子似乎一点都不懂他的冷漠,笑着说:“白姐姐她走了。去了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会再有机会打架了。”打架?
这个词让马文才身上又隐隐作痛。满怀雄心壮志的热血青年经过多年苦修,终于找到仇家并经过苦战报得血海深仇的故事情节似乎只存在书里。
他想起那个挥着锄头毅然赴死的瘦弱身影,心中又是一痛。在哭出来之前,他从床上爬起来在黄衣女子的叫喊中冲了出去。
这个地方散发的熟悉味道,让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脚步迷失间,他来到了自家的田地。
他看着远处的那处低矮坟头,站立良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连成一片的土地上大部分种着绿油油的小麦,仿佛一片生机盎然的海洋。
还有不少地里种着油菜花,金灿灿一片,远远望去犹如漂浮在绿色海洋里的散落的岛屿。
有七彩的蝴蝶绕着油菜花飞舞。一切和一百多年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只是三三两两走过的陌生人注视的目光还是提醒了他时间的流逝。马文才跪在坟前,伸出手把歪倒的古旧石碑扶正,又用衣袖轻轻拭去覆盖与石碑上的尘土。
那排用手指刻下的几个字痕迹浅了些,但还是可以清晰辨认出。他没有去拔去坟上的荒草。
娘亲也怕寂寞,有些花草虫蝶陪着她会好过很多。又忙完自己田地看起来面善的农民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姓马。
他苦笑着点点头。那人摇着头叹了口气,和身边的人说起大概镇上老人流传下来的蛇妖的故事渐行渐远。
他就跪在坟前和娘亲说着这些年来遇到的有趣的事和稀奇古怪的人,讲到兴头处,还说起自己现在如何如何好,又有多能干。
夕阳落下,明月升起。他竟在不知何时靠着石碑睡去了。夜里还恍惚做了一个以前做过的那个美满幸福的梦。
第二天醒来,他磕了四个响头,拖着早就麻掉的腿,离开了这座有些荒芜的坟墓。
他的仇还未报,他要找到师傅,继续学习,然后最终战胜蛇妖。这是他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条路可能会很难,所以他才不会乖乖认输。他又回到了禁地,然后就看见了等在那里无聊采着野花的黄衣女子。
水潭别来无恙,谷里亦如往日般平静。他没有理睬黄衣女子,轻轻走过去,掐起手诀。
整座水潭里的水被向上抬起三丈。水潭底的那座玄奥的石阵现在成了乱石阵。
他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油纸伞。黄衣女子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蹦蹦跳跳过来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等到现在,都快无聊死了。”马文才面无表情问道:“我的伞呢?”黄衣女子似乎对他冷漠的表情有所不满,哼了一声,又回去采自己的野花,还选了两朵插在自己头上。
马文才加大了声音:“我的伞呢?”黄衣女子恍若未闻,还高兴的哼起了歌。
歌声很古怪,很像某些不知名地方的方言。马文才走过去,不再说话,就冷冷盯着她看。
黄衣女子唱完一首歌,发现马文才还是不说话,偷偷回过头看了一眼,刚好碰到了马文才的视线又连忙缩了回去。
马文才还是不说话。最后黄衣女子终于憋不住,笑着说道:“你很喜欢那把伞吗?都很旧了,要不我送把新的给你?”马文才不说话。
黄衣女子又说道:“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你的伞被白姐姐拿去了。”马文才这回应声了:“那她现在在哪儿?”黄衣女子嘻嘻笑道:“白姐姐去的地方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不过……”
“不过什么?”黄衣女子站起身说:“不过我可以帮你拿回来啊。”马文才犹豫着说了句谢谢。
黄衣女子扔了手里的花,拍拍手,把手背在身后绕着马文才转圈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和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你呢?”马文才努力使自己冷静,说道:“那你要怎么样?”黄衣女子歪着头想着,中途摇了摇两次头,在马文才快要发飙之前连忙说道:“要不你陪我玩吧?一直都没有人陪我玩。师傅还管的我死死的。只要你把我哄高兴了,我满意了,就帮你拿回那把伞,怎么样?”马文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犹豫了下说了个
“好”。黄衣女子听了异常兴奋,忙指着头上插着的野花问道:“好看吗?”马文才转身就朝谷口走去。
黄衣女子又追问道:“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马文才笨不想回答,但一想到伞还需要靠她拿回,不情不愿地说道:“马文才。”背后没了声响,马文才有些奇怪,却不想回头表现出自己的疑惑。
我想马文才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在他背后,那个喜着黄衣也喜笑的女子笑着笑着哭的泪流满面。
终于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