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零二四杀气腾腾地说他生平第一次走出那片生他养他的地方要为了那个废物剑客报仇的时候,我只觉得快意。
这时我才明白,一零二四的剑早就不单单是剑了。别人的剑指向的目标是人,而他的剑指向的是人心。
一零二四轻描淡写地说:“我找到了那个当时的剑术大家,但是我并没有直接挑战他,我去挑战了他徒弟。也许他们早已忘记了那个终生都是一场笑话的废物,也许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废物。总之,那个年轻人对我的挑战很是不屑一顾。他太过傲慢了。是人太傲慢,而不是剑太傲慢。练剑练成这样,也是个废物。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和人用剑真真正正的较量,我表现的很生涩,剑法更是凌乱的一塌糊涂,而且剑也不过是我在江湖城门口的一个小摊上买的。那个年轻人看到我的拙劣表现,更是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当时一身白衣,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持剑格挡我的剑,嘴里一句接一句的指教我。那姿态不得不说潇洒,引得台下观战的众人一阵叫好。我还记得他当时说我的话。你反手无力,正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没一个动作像样。他用自己在江湖里叫得上名字的宝剑如同诗意泼墨一般从我出招露出的破绽间见缝插针,划出一道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剑沾染了人滚烫鲜血的样子。红的无法形容的鲜血会团成一个个小血珠,附在寒光闪闪的剑刃上,随着持剑的手的挥舞,肆意的在我眼前化出一道道真切却又有些梦幻的轨迹。”一零二四空着手在身前乱挥着,似乎从这片寂静的城墙回到了那个人声鼎沸的擂台上。
只是他的动作一点都不飘逸潇洒,反而处处透露着如同孩童嬉戏时的天马行空。
“不过,”一零二四话音一转,
“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却让我越来越生气。我当时穿着的衣服可是青梅亲手帮我缝的。平时我都放了起来,不舍得穿。只是觉得报仇的日子无比神圣,才穿在身上。谁知道竟然遇到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青梅就在底下。我的每一个狼狈不堪的举动都落在她眼底。我看了一眼她。那眼神有着我说不出的……”一零二四似乎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青梅当时的眼神,愣在那里,忘了讲述。
我则有些奇怪的问:“青梅也在现场吗?”他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我来说,让心爱的人看着自己和别人生死相搏,实在难以接受。
“为什么?”一零二四不再找寻那个不知为何的词汇,而是看着远方绿色的山以及山上林立的树木略带苦涩地说:“因为我以为在她面前打败欺负她的坏人,就可以给她安全感。”
“结果和你的预期却产生了极大的误差,是吗?”
“是的。那真的是个很愚蠢的决定。”我笑了笑:“嗯。很愚蠢。”世界上一直有些事,无论你如何做,只要你做了,那就是愚蠢。
而且蠢得让人心疼。一零二四也笑了笑:“我当时看到她很不开心,就决定为他报仇。我把我要替他报仇的事告诉了青梅。我以为她会很开心,可结果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是她第一次用那种表情看着我,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支支吾吾地说了时间地点,然后就转身跑出了村子。和我预计的一样,青梅来看我的比试。那天围观的人很多,但是我还是在一瞬间发现了她。所以当那个年轻人削断我的剑,试图结束这场在他眼中看来有些可笑的比试时,我做了反击。其实他说的一点不错。我确实反手无力,正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我还很谢谢他,就是他这句很简单的话语,让我重新对剑有了认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听到那句话时的欢呼雀跃。可以这么说吧,在那个时候,我的身体似乎脱离了自己意识的掌控,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我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在外城厮杀的时候,我也常常陷入类似的状态。只要我一个简单的念头,身体就会超乎我自己预料的做出反应,然后干净利落的杀死面前的敌人。
“而且当他说完这句话,我在调整自己状态的同时,我也发现这句话同样适合他自己。只是我才懒得告诫他。他使出了一招看来他已经苦练多年的剑术准备彻底击败我。然而那招看着很花哨的剑招却意外的让我有些失落。因为实在是太垃圾了。垃圾的让我再提不起兴致继续这场比试。于是我有了一个念头,在下一招击败他。我的身体给了我回应,用超乎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速度躲开了他的进攻,并且近了他的身,在我也有些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将断剑插入了他的心脏。我用的力气很大,把剑柄也捅了进去。滚烫的血从他胸膛流出来,染红了我的整只手。因为速度过快,他的表情还停在那副胜券在握的傲慢之上,连换副表情的时间都没有,他就那样仰躺着倒在地上。”听着一零二四的话语,我觉得有一丝丝凉意在心底升起。
那个散发着无限光芒本该接受万人崇拜的年轻人就那样极为仓促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仓促得甚至一零二四都没记住他的名字。那个年轻人。一零二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那里有句话。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云淡风轻。
见我不动声色,一零二四又继续说道:“那个时刻,我就有了一种感觉。我的人似乎不再是人,而是成了一把剑。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对剑有了无比敏锐的直觉。一切的剑,一切的剑招,一切的持剑的人,都在我的眼里有了可以捕捉的痕迹。而透过那些痕迹,我可以很轻易的击败他们。”听到他的极其简单的描述,我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欺身上前,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像他的脸。
我并没有多余的想法。指尖应该在他眉间停下,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一零二四没有作任何防备,还是维持着之前的那个姿势讲述着。说话的语气,语速,音调,甚至是呼吸,都没有因为我的靠近发生任何轻微的改变。
无颜之城的人只是没有脸。然而正常的人所拥有的功能,他们都有。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有脸,只是外人看不见。
他们可以看,可以闻,也可以吃。之前一零二四在城楼上试剑招的时候,我就看到有个人拿了根黄瓜在吃。
只是我看到的是,黄瓜一点点消失在空白中。一零二四说:“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打败了那个年轻人并且杀死了他。我并没有来得及体会胜利或者杀人的感觉,而是急匆匆跳下台拨开叽叽喳喳的众人走到了青梅面前。只是她没有任何喜悦的心情,而是哭了。我不懂她为何要哭。明明是我赢了。她不是该高兴吗?我没说话,是她先开的口。我记得她无比郑重地说了一句话。和我回家。那句话的语气也不是喜悦。我有些茫然,也有些抗拒。我说,再等我一会儿,还有场架要打。按照约定,要是我赢了那个年轻人,那个剑术大家也会下场和我比试一场。青梅问我和不和她走。我说,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然后她转身就走,还把背在身上的包裹解开丢在了地上。我想抓住她,可身后是千万人的呼喊。那种热烈的呼喊让我想起了他,那个废物,是他在整个村子的人都对我的剑客梦表示嗤之以鼻的时候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极其出色的剑客。其实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但是他不觉得。我现在仍然可以体会到他的真诚,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手上几个练剑而磨出的坚硬的老茧。青梅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似乎她已经不记得了。于是我做了一个此生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决定,我也转身,上了台。”周围寂静得我可以听见我和一零二四的心跳。
它们一样的炽热,一样的躁动不安,一样的膨胀直欲爆裂开来。我想起苏幕遮曾问过我的一个至今我任然回答不了的问题。
那时候,我们头枕着手,无聊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他忽然问我:“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做三分之一炷香的英雄,还是一辈子的懦夫?”那似乎是个极其简单的问题,然而直到天亮我也没敢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