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茶香袅袅,已有好些上了年纪的老封君们由自家晚辈服侍着,在此闲坐聊天。
聊天的话题当然离不开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妇道人家又不懂什么文韬武略朝政时闻,于是聊来聊去,基本上是三句话不离婚事。
于是,那些可怜的未出阁的姑娘们从家世到人品、从模样到性情,少不得都要被人从头到脚品评议论个遍。
郑娴儿走进门来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顶多就是带路的内侍态度过于恭敬,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这一点点好奇,带动着众人的目光渐渐地都移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这一看过来,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安平郡主!”一个老夫人惊呼一声,失态地站了起来。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昔年安平郡主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并不多。但今日宫中大宴,凡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其中当然难免有几位见识过人的。
于是片刻之后,竟有好几位老太太站起身,不顾晚辈的惊呼和阻拦,直直地冲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丫头和内侍们忙护住郑娴儿,怕她受了惊吓。
那几个老太太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渐渐地回过神来,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的暂且不提,首先这年龄就对不上啊!
醒过神来之后,几位老夫人缓缓地调整了脸色,恢复了威严高贵的模样,齐齐审视着郑娴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先前为何从未见过你?”
郑娴儿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径直走进去,随着内侍的指引找到一张软椅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皱眉抱怨:“累死了!”
内侍忙低头躬身赔笑道:“姑娘且先在此处坐一坐,用些茶水点心,开宴之前会有人来请。”
郑娴儿微微点头,艳娘便敛衽低头向那内侍道了声“有劳”。
几位老夫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心里渐渐地有些打鼓:这女子的容貌神态、衣着打扮,处处都显得比她们更体面些,站在她们中间几乎如同鹤立鸡群。
所以,她们是不是……冒犯了贵人了?
照理说真正的贵人是不会提前这么久来偏殿等候开宴的,可是万一呢?
虽说规矩是敬老尊贤,可在真正的贵人面前,可没有她们倚老卖老的份!
几位老夫人越想越担忧,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谦卑的笑容:“请问这位……”
她们斟酌着称呼,忽然想起刚才的内侍似乎是喊这个女子为“姑娘”的。
可是,姑娘?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停在了郑娴儿的肚子上。
被人称作“姑娘”,却敢堂而皇之地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这样的女子有很多吗?
几番思量之后,众人终于确认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郑娴儿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微笑着抬起了头:“我就说我不用开口。我已经臭名昭著到这般地步,诸位老夫人一定猜得到我是谁。一旦猜到了,你们就不会愿意同我说话了。”
她的神情十分轻松随意,唠家常似的云淡风轻。
这几位老夫人的心里却莫名地被她说得有些伤感了起来。
于是刚刚还在明里暗里嘲讽她、唾骂她的几位夫人,此时竟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她们甚至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怎么会在没有见过这个女子的前提下,就忍心用那样恶毒的言语来骂她的?
思来想去,她们只能归咎于世人的传言不可信——都说这女子卑贱肮脏不知廉耻,可是眼前分明是一个很端庄很高贵的闺门之秀,哪里有传言中的那样不堪?
这些名门世家的老太太们,对端庄文秀的年轻女子是有天然好感的。如果这女子比她们更加尊贵,这种好感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催动她们急于结交、急于讨好。
这种微妙的特性,是郑娴儿完全没有料到的。
此时众人之中为首的正是宁丞相的夫人。她撑着拐杖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笑得十分和蔼:“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呢?您是太子殿下的人,在我们眼里那就是天仙似的人物。我们满心想拜见,只怕您还要嫌我们粗鄙,不肯同我们说话呢!”
丞相夫人定了基调,那些原本还存着嘀咕生怕妨害了自家名声的夫人们也就放下了心,七嘴八舌地开始向郑娴儿说话。
有夸她福气大的,有夸她模样好的,有夸她气质佳的,还有夸她衣裳好看的……一时间,郑娴儿倒像个活宝贝一样被人捧着观赏起来了。
郑娴儿回头与小枝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发懵。
不是都说这些贵夫人们十分瞧不起她吗?她们本来还以为进殿之后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唯有艳娘面带微笑,从从容容地屈膝行礼道:“请诸位夫人恕罪,我们奶奶身子重,不方便给诸位请安行礼了。”
宁老太太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无妨无妨,姑娘身子贵重,我们也不敢受您的礼。”
郑娴儿微笑着谢了她的体谅,记着艳娘的嘱咐,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越是这样,那帮老夫人们对她的兴趣就越大。先前站起来的那几位虽然各自退回原处坐下了,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只管想方设法要同郑娴儿搭话了。
郑娴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笑一一应付着,心里不禁感叹:先敬罗衣后敬人,这条铁律竟然好用到这般地步!
早知道穿件好衣裳、多戴几件首饰就能换来旁人的敬重,她先前何必要挨那么多骂!
当然,这会儿她已经完全忘了,今天也是她头一次有机会在这么多夫人小姐面前亮相。
这种感觉真不错哇!
郑娴儿咬住唇角拼命忍住笑,在旁人看来却只当她是端正矜持,不免更高看她几分。
瞧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又有几个能在这么多长辈的面前表现得这样从容淡静、不卑不亢?难怪太子殿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跟这个女子相好,人家确实值得啊!
想到太子殿下的婚事,宁老太太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孙女,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
原本她和京中大部分人一样,认为自家孙女成为太子妃是十拿九稳的事,此时却不由得有些犯嘀咕了。
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先占了太子殿下的宠爱,若是自家孙女再处处不如她,还怎么从她的手上抢那个宝座?
思前想后,宁老太太终于迟疑着向郑娴儿问道:“先前民间流言多有不实,都说姑娘出身市井贫寒之家。今日见了姑娘通身的气派,竟比我们这些半吊子的诗礼之家还要强上几分。今后再有人说姑娘是市井出身,老身可再不敢信了!——姑娘的容貌气度,细看上去倒与二十年前的安平郡主有着几分相似,莫非姑娘是通州府陆家的人吗?”
郑娴儿费了一点儿力气才想起来,通州府陆家,好像就是她外公那边。
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郑娴儿悠闲地摇着手中团扇,微笑道:“劳宁老夫人动问。我不姓陆,虽然与通州府陆家确实沾了点亲,但从未有过什么来往,陆家也不知道有我这号人。——我想,陆家应该也不乐意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这句话明显是自嘲,旁人可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宁老太太只注意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与陆家有亲!
陆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一个标杆,足可以称得上是本朝第一诗礼世家!
这女子若是能拉来陆家做后盾,太子妃的位置还轮得到别人肖想?
在心中把郑娴儿的那几句话细细地品了一番之后,宁老太太心中更添了几分忧虑。
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姑娘到底是真的不愿与陆家牵扯,还是已经胜券在握,根本用不着陆家这个后盾?
如果答案是后者……
宁老太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都是命啊!
锦绣那个傻丫头一向心高气傲,全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她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在状元游街的那一日对楼阙一见钟情,大有非他不嫁的架势。那时家里长辈还都有些不以为然,谁能想到后来这状元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
宁家的大小姐,嫁给状元郎还可以算是“下嫁”,可若是嫁到东宫——
说真的,做个侧妃也不算委屈她了。
想到此处,宁老太太对待郑娴儿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
这时,外面陆续走进来几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先前陪宁锦绣在亭子里说话的那些。
其中两人的长辈正在这偏殿中坐着,另外两人也都是熟识的。于是几个姑娘向长辈们问了安,之后便向郑娴儿这边凑了过来。
郑娴儿见了这架势,心里有点儿慌。
这些姑娘的眼神怎么那么吓人呢?该不会都是对楼阙有想法的吧?
幸好正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忽然笑道:“前头朝会散了。太子爷过来了!”
几位姑娘闻言都迟疑了,互相使个眼色之后,有些遗憾地让到了一边。
楼阙很快出现在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郑娴儿看见他的打扮,才知道他今日用心良苦——楼阙的身上穿的也是暗红色的袍子,同样金线勾勒,绣的却是竹子的纹样。
跟她身上的这一件同色,图案一富贵一清高,一饱满一清瘦,相映成趣。
这份心思,不可谓不精巧。
郑娴儿不由得粲然一笑,站起身来。
楼阙快步迎上来,牵起了她的手:“累坏了没有?宫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给你气受?”
郑娴儿抿嘴笑道:“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闹腾完了没有?有没有给旁人添麻烦?是不是又去欺负人了?’”
楼阙失笑:“我倒忘了,你是半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既然不曾累着,不如先同我去见见母后?”
“遵命!”郑娴儿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个礼。
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撒娇。
楼阙会心一笑,小心地扶着她的腰:“一会儿在母后面前,不可如此调皮!”
殿中老夫人们见他二人要走,忙起身相送。
外面却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轻呼:“小姐,慢点走!”
没等楼阙皱眉,门口已有几个女子冲了进来,正是宁锦绣和她的两位好友带着丫头们匆匆而至。
宁锦绣是极少失态的,但是今天得知楼阙一散朝就往这边来了,她的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同郑娴儿一较高下的冲动。
她并非不知道楼阙是来见郑娴儿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在她看来,十个郑娴儿也比不上她!尤其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若是不在楼阙的面前把“那只麻雀”压下去,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出于必胜的信心,宁锦绣不顾矜持地赶过来了。
但,她的满腔自信,在看到殿中那一对璧人的时候,“哗啦”一下子就散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一向瞧不起的那个女人,妆扮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不只是外在的美,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要“修炼”出这种贵气有多难,宁锦绣自认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路怎么走、话怎么说、扇子怎么拿、衣袖怎么摆……处处都有学问,处处都要千百次的练习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乡野村妇是怎么做到的?
更让宁锦绣觉得刺眼的是,面前站着的这两个人很显然是刻意穿了同样颜色的盛装,就连身上的配饰也分外和谐,任谁看见他们,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般配”!
“般配个屁!”宁锦绣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唇角不禁露出了几分冷笑。
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哪里配跟太子穿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分明是僭越!不知礼数!
宁锦绣站在门口,拼命攥紧手里的扇柄,低头死死地咬着唇角,不敢把眼里的恨意流露出来。
她身边的两位姑娘却很及时地向楼阙行了谒见礼。
等两位小姐妹行完了礼,宁锦绣才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生气伤心,竟忘了礼数。
这会儿再行礼已经很突兀了,她却不得不忍着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惶恐,低头敛衽:“太子……殿下。”
楼阙没有出声,目光更是完全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宁锦绣本来还想等那声“免礼”过后再站直身子的,谁知楼阙完全不配合,而她又已经错过了自然而然地起身的时机。
怎么办?再坚持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自己起身避让?
宁锦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幸好这时候宁老太太察觉到了孙女的窘况,清咳一声开了口:“绣娘,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太子殿下要出门,还不让路?!”
宁锦绣应了声“是”,终于站了起来,一张脸却已完全涨红了。
楼阙看也不看她,牵着郑娴儿抬脚便走。
宁锦绣却不甘心,银牙一咬追了上来:“殿下!”
“何事?”楼阙完全不愿意掩饰他的不耐烦。
宁锦绣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不得不咬牙忍者,挤出温婉平和的笑容:“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殿下不过去看吗?锦绣刚才在路上听人议论,说是殿下的故交黎书令和葛公子都在那里赏花呢!”
楼阙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宁大小姐若是喜欢芍药,自管前去观赏。本宫这里有更好的芍药花看,就不过去了。”
宁锦绣还想追问他“更好的芍药花”在何处,却恰好看见郑娴儿脚步一动,裙摆上金线绣的芍药花随之微颤,如同微风吹过花枝,美不胜收。
原来最好的芍药花,在她的身上。
宁锦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苦,几乎要哭出来。
但她竟然依旧没哭。
事实上,楼阙刚才的那个笑容,已经让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他虽然常常看不到她,但至少还是愿意对她笑的,是不是?
有了这样的底气,宁锦绣越发放大了胆,微笑着转到了楼阙的前面:“殿下此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锦绣初进园时曾经前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退出来的时候听见宫女们议论,说是娘娘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为免宫宴之上精神不济,还是先歇一歇的好。——这会儿皇后娘娘只怕正在歇息,殿下若是前去打扰,只怕娘娘会不悦。”
她话音刚落,殿外立刻传来一声冷笑:“宁家妹妹你放心,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肉至亲,自家人哪里来的什么‘打扰’不‘打扰’?只有外人不知进退没眼色地往人家跟前凑才叫作‘打扰’呢!”
这声音一传过来,宁锦绣的脸色便不由得黑了。
这个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的七小姐邢婉姝。
这会儿邢七姑娘在一大群小姐妹的簇拥下也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向楼阙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郑姑娘安。”
楼阙攥了攥郑娴儿的手,露出笑容:“诸位免礼。”
宁锦绣气得脸色都绿了。
她一向知道邢婉姝这帮人不要脸,却没想到竟然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竟落到向一个没名没分的市井贱妇行礼问安的地步了吗?长此以往,京城的体统何在?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的体面何在?!
想到此处,宁锦绣便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次却轮到宁老太太黑脸了。
宁老太太实在没想到,自家这个从未错过规矩的大孙女竟会在太子殿下的面前频频失礼,连礼部尚书家那个出名骄纵的七小姐都比不上!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思来想去,宁老太太决定阻止孙女再胡闹下去。于是她敲了敲拐杖,示意身边的婢女把宁锦绣带到了她的面前。
宁锦绣一脸不甘:“祖母,我还有事……”
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这样下去,谁也帮不了你!”
宁锦绣知道祖母说的是什么,却完全不以为然:“祖母,我并未做错任何事!圣人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就是尊卑有序,咱们岂能对一卑贱之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您想劝我暂且忍耐一时以待来日,但我宁锦绣秉性如此,做不来那些恶心事!”
“你糊涂啊!”宁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谁是‘尊’谁是‘卑’?你自己看一看,你在人家面前分明是个跳梁小丑,哪有半分世家大族的尊贵之气?你想要压倒她,哪里压得住!”
宁锦绣心下仍然不服,欲待辩解,眼角却瞥见楼阙已牵着郑娴儿,由邢婉姝她们簇拥着出去了。
宁锦绣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立时变得失魂落魄,全然忘了外人面前要维持住自己高贵优雅的形象。
那边楼阙牵着郑娴儿一路慢慢地走着,听着邢婉姝吱吱喳喳地介绍着园子里的景致和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既然不方便去拜见皇后,此刻在园子里走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园中许多少爷小姐们看见楼阙与郑娴儿相携而来,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艳羡的神色。
先前有多少鄙夷,此刻便有多少敬佩。
少男少女们正是最真诚最重情的年纪,此刻看到二人,满心里想着的都是“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简直恨不得当场写一篇长诗,给太子殿下和他的红颜知己唱一首赞歌。
于是这一群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邢婉姝十分健谈,一路上口若悬河,听得一众青年子弟赞叹不已。
楼阙牵着郑娴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郑娴儿忍不住凑到楼阙的耳边笑道:“如果一定要娶的话,你还是娶这位邢七姑娘吧!”
楼阙吓得慌忙摇头:“你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
“什么‘蠢事’?这叫‘艳福’好吗!”郑娴儿向他眨眨眼睛。
这时,迎面走来一行人,远远地便站住了。
楼阙看见,微微皱眉,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是母后。”
郑娴儿点点头:“认识。”
“别怕,母后不凶的。”楼阙牵着她,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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