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返回广平王府时,已然是天色擦黑。
孩童夭亡不能举丧,府邸之中一应装饰如常。然而没了的到底是唯一的小郎君,府上没有谁敢笑,那一应华丽装设,全罩了一层死气。
秦念下了车便直往计氏住处过去。计氏乃是广平王初时很疼宠的人物,只是生了儿郎子之后面上的斑点消不下去,便丢了宠爱。然而到底已做了贵妾,一应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尽可能往好里去的——对于这样一位从不将花销当花销的人物,为什么能忍住这样久不给唯一的儿郎请医士,秦念当真觉得极其可疑。
然而所有的怀疑,都在见得计氏本人的那一霎消失了。从秦念嫁入府中起,计氏便喜穿着华艳,脸上亦浓妆细画,时刻都是准备去赴宴般招摇。独这一刻,她一个人坐在榻边,人斜倚床屏,面上没有脂粉,发丝也蓬乱,口角一丝血,却是擦也不擦,真真将秦念吓了一跳。
“阿计!”她唤了一声,待看到计氏眼珠转动,真真还活着之时方敢靠近,道:“你怎样?”
计氏眨了眨眼,费力地看看她,口唇动,讷出“王妃”二字,身体却还瘫在那里,全不能起来与她见礼。
秦念是真被她这般模样震住了,一时也顾不得想自己与她多方龃龉,竟在她身边坐下,道:“你莫要太难过——容郎的身子呢?”
她不敢用“尸首”这般词,怕戳着计氏的心。可计氏听得“身子”二字,却也是周身一颤,之后竟用手抚了自己小腹,道:“他在我肚子里头呢。”
秦念听闻此语,只觉浑身发冷——计氏一定疯了!她很想站起来逃走,可是面对一个已然疯癫的女子,她觉得,连逃走,都变得那么困难。
而计氏猛然伸出手,抓着她腕子,按在自己小腹上,道:“王妃,你摸啊,他在动……他快要出来了。”
秦念毛骨悚然,再顾不得什么要安慰计氏,一把挣开便跳起身,道:“阿计,你莫要发痴!容郎不在了,不在了!你腹中什么也没有!”
计氏只摇头,道:“王妃看不到么?我腰腹这样大,很快就要生了……是个儿郎子,唤作容郎……”
秦念后退两步,再不能说什么,疾走而出。迎面却正撞到计氏的婢子流彩,忙一把将她抓了,道:“阿计她怎么了?容郎的身子呢?”
流彩忙跪了,道:“小郎君遗体,老夫人已经下令拿出去掩埋了。贵妾娘子大抵是太过悲痛,有些……有些失心疯。”
秦念摇摇头,道:“她是彻底疯了,她竟以为自己还没生出孩儿来……你们多当心,千万看住她!她这般悲痛,真要做出什么事……”
她这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得背后一声凄厉的长嘶:“容儿!你回来啊!容儿,你别离开阿娘!阿娘只有你了!”
秦念一惊,刚回头,便见计氏被发跣足冲了出来,她来不及躲闪,被这疯人一把推到了旁边。流彩也没来得及抓住计氏,便看着计氏跌跌撞撞冲到院中,伸着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那一霎,秦念竟领悟了她要留住的是什么,那虚空之中,有什么烙在她心底和眼底。
那是身为母亲和女人,绝对无法放弃的眷念。
无论计氏是不是有心不给小郎君请医士照看,如今痛失爱子的她,这失控般的伤心,该是真的吧?
庭中,计氏仍在喊叫,这般折腾了一阵子,她突然便坐下了,眼神依旧是空的,口中却念念有词。
秦念要细细听,才能听出她说了什么——“你这千刀万斩的贼,你这狠心的畜生!你竟害死了我儿!他才三岁,他是你的骨血!你……你竟让那毒妇推他下水,说什么春日水暖不会有事,那水里有多少人丢了性命,有多少冤魂……我是瞎了眼!我是瞎了眼!”
秦念的手猛地攥紧了。
你的骨血。
你的骨血。
这四个字在她心上刻出淋淋的血。她以为这一桩事是孙氏的谋划,可计氏言语之中的那个“你”,却分明就是广平王。
原来,说服计氏容许王怜娘推容郎下水的人是广平王。那么,他一开始便了解此事。
他在孙氏要搜她身之前的那一句劝和,她当时还以为是他良心发现,又或是怕坠了颜面的一丝清明尚存。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作为主使,清楚计划已然失败,而不得不暗语拦着他阿娘以免失败得太彻底……
孙氏要害她,还可以说是旧仇难消,心结难解。可他要害她是为什么呢?她不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要栽一个“心思狠毒”的名头给她,不惜饶上唯一的骨血性命,是为什么呢?
那是要怎样的恨,才能做的这样绝?
“去拉贵妾娘子回去。别让她瞎叫唤,惊了别人,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秦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话的,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发硬,若不是脉脉搀着,几乎要栽倒。
那一夜她又是一整晚合不上眼,耳边一直响着计氏那凄厉的惨呼,以及前一日……前一日广平王那看似一如既往实则愈发阴狠的行止。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人情?
他……还是个人么?
锦被里早就被婢女们支起的熏笼暖热了,可秦念的手足依旧冰冷。她嫁了怎样的郎君!他可以欺骗发妻,凌害亲子,如这样的人,死也赎不得他罪!
第二日秦念去向孙氏请安时,却偏生遇上了广平王。此时的广平王依旧俊逸,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昨日殒命的孩儿压根与他无干一般。秦念看着自觉心寒不提,连孙氏,亦皱了眉,道:“你身上一股子酒味儿……容郎才没了,你作阿爷的,这般实在有些不像话。”
广平王对他阿娘倒是孝敬的,此时并不抵驳,只道:“儿知晓。”
知晓算什么解释?秦念很想嘲骂他,然而一来那死了的孩儿不是她的,二来这郎君其实也算不得她的,她开言实在是没什么力量,便也闭了嘴。
孙氏却摇摇头,道:“你看,阿计从前很孝敬我,每日早上都第一个来的,今日却不见踪影!”
秦念心里一沉,孙氏这还不知晓计氏发疯的事儿?
她是不会告诉孙氏的,计氏那一通哭骂已经把广平王卖了个干净,她不必叫孙氏知道自己已然明了了内情。
但别人呢,别人也不曾说吗?
正想着这一出,门外头便进来个婢子,面色也是慌的。秦念见得这样的神情便觉得心提到了胸口上,总觉得是有事儿。
可还没待她问,那婢子便跪下,极低声道:“老夫人,大王,王妃……计贵妾她……没了。”
又没了?秦念惊得睁大了眼,而孙氏霍然站起,道:“你说什么?她昨儿还好好的!”
“她身边流彩说,计贵妾昨日便有些疯癫,昨晚上安静了,今早婢子进去服侍,却看到……”
“看到什么?”孙氏的声音带颤。
“看到她躺在榻上,眼珠子都抠了出来,手边用血写了一个老大的‘冤’……”
秦念听得那婢子这样说,身上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在女子中算是胆大的了,如孙氏这般更是吓得倒退了两步跌坐榻上:“她,她敢自尽?!”
“她还穿了一身红衣裳……”婢子将额头抵在地上,仿佛接触地面的肌肤多那么一寸便能止住她身子的颤抖一般。
穿红衣自尽……那是要化作厉鬼报仇的意思?秦念不由瞥了面色惨白的广平王一眼,又看孙氏,但见孙氏虽强自镇定,仍旧人如筛糠般,直至两个婢子为她披了大氅方止了哆嗦,再开口便是:“那贱人尸首呢?!”
“还……还在她房里。”
“拖出来烧了!”孙氏的声音尖的骇人:“寻道人来,要保得住言语的,做法,做法!”
秦念垂了头,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等感受——她只知道,计氏这一死,真正与那一串怪事相关的人,都慌了。
他们能作假骗人,可头顶神明脚下鬼,都是骗不得的!
如是,由不得他们不怕!
“阿计好歹也是府上贵妾。”她静了静心意,方道:“还是给她爷娘家一些抚恤吧。便说是重病暴亡……那一双母子,也可怜……”
“你闭嘴!”孙氏却就手抓了个摆瓶朝她砸过来,若非秦念身手敏捷,竟要被那瓶子砸个正着。随着瓶子在墙上一声碰碎,孙氏的咆哮也如期响起来:“她冤?她满口胡言!谁冤了她,谁冤了她?!还穿红衣,她要报复谁,啊?!这是王府,有皇家气脉护着!她一个小贱婢,能为难谁!”
孙氏这一通话说得飞快,然而中气实实不足。秦念听在耳中,也不再辩驳,决意回了熙宁堂再额外嘱咐个信得过的人去操弄此事,不叫孙氏知道便是了。
“我孙儿没了,我也心疼,我不心疼吗?你们都看得的,我平素最疼容郎!”计氏又叫道:“她做给谁看?做给谁看!”
没一个人敢出声。堂内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个儿的心在跳。
“都出去,你们都出去!”孙氏也已然是半疯了,道:“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都……”
“阿娘!”广平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大抵是这一声唤召了孙氏一点清明回来,她复又坐了回去,颤声道:“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安静一忽儿。”
“走啊。”广平王瞪了秦念一眼,道:“傻站着做什么?”
秦念也不想说什么了,便带着脉脉和殷殷走了出去,可刚到廊檐下,便听得一声震雷。方才还晴好的天色瞬时便满布了浓云,那云头滚压,紧跟着又有阵雷从远及近响过来。
“今日,是送不走她了。”她站在檐下,背着刚刚出门的广平王,话却是说给他听:“一下起雨,地上潮……看来,她是真不甘心。”
广平王什么也没说,带着身边的小厮径自走了。
秦念微微回头,看着他背影——这个男人,她喜欢过的。
只是在如今的她眼中,他才是个已经死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