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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贴身伺候陆航多年的亲信太监.黄公公此刻很不安.
他要向长宁侯宣旨.而旨意内容……他想想就不住打冷战.
皇上不顾天下物议下这种旨意.就算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改不了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实.可问題是长宁侯怎会甘心做被杀的驴被拆的桥.
这趟差事.还真是一等一的难办苦差.
他在侯府前院小厅里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这是他第一次來侯府.却忍不住全身打冷战.似乎他骨子里就害怕这里.想到这段日子朝堂上越发激烈的争吵.他越发忐忑不安.
那长宁侯.哪里是好相与的人物.
他在忐忑不安.兰倾旖却很淡定.
她“生病未愈”.走路很慢.两个贴身侍女乖巧地扶着她.
就算是陆航的头号亲信太监.她想让他等着他也只能乖乖等着.先让他尝尝忐忑不安的滋味杀杀锐气.省得这些阴私狗苟媚上欺下之辈趁机踩她.
她走到小厅时那家伙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她唇角撇出一抹不出意料的冷笑.却很谦恭地垂眸掩去自己脸上的讥诮.站姿笔直地招呼:“黄公公好.是來宣旨的吗.可需要本侯跪接.”
“不用不用.”黄公公心虚不已.连连摆手.长宁侯在先帝面前都有个座位.他哪敢让她下跪.再说看她哪有半分打算下跪的意思.不过是客气话罢了.
“哦.那就宣吧.”兰倾旖挺直压根沒弯的腰坐到主位上.云淡风轻地道.
黄公公咽了口口水.酝酿片刻.才展开明黄龙纹圣旨.
前面的都是废话.长篇大论的不要钱的夸赞.啥实际好处都沒有.接着赐给她不少金银珠宝珍贵药材.要她好好养病.
兰倾旖面无表情.陆航虽不好意思流露.但内心肯定巴不得她一直病着最好病死.若非情况不允许.他恨不得送毒药來吧.
最后那段有点意思.
先表明陆航的“仁慈体谅”.再说她至今未嫁为国尽忠.陆航心中不安.觉得耽误了她云云.接着表明主題..让她好好休息.皇室做主给他选了个夫君.必然是“天赐良缘”.
再一听那个良缘的对象.
宋汝鹏.
世家之后.年轻有为.曲岩驻将.手握边军.和她一文一武.刚好搭配.
听起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天赐良缘”.可实际上……
兰倾旖冷笑.
世家之后..哭丧反对她最凶的平国公的侄子.
年轻有为..二十五岁.好吧.这个年龄差距可以接受.但宋汝鹏娶过一次生过儿子.如今虽沒有续弦.后院小妾通房却有无数.庶子女更是少说也有上十个.最大的儿子已有九岁.
曲岩驻将..曲岩环境恶劣不宜居住.离燕都和她的封地都相隔十万八千里.还临近天价悬赏她性命的卫国.
手握边军..正好压制她.
这“天赐良缘”确实很“良”.良到会让她出嫁不久就风光大葬.再名正言顺接收她的一切投靠陆航.
真是煞费苦心啊.她眯着眼想.
饶是她自诩涵养过人城府深沉.此刻也觉得脸上那层浮于表面的虚假笑意维持不下去.无数话语在喉咙里滚啊滚的下一刻就会冲出來.她不动声色深呼吸.一万遍告诫自己人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半晌才勉强压下爆粗口甚至打人杀人的冲动.
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紧紧地掐进肉里她也沒感觉.她咬紧牙关.感觉口腔里血腥味在蔓延..牙龈被咬出血了.
可她不能动.
赫连一族几百条人命都握在她手上.她不能连累他们.
满院寂静.
所有听见这道圣旨的人都僵在原地.
他们不明白陆航口口声声的封赏为何会变成“天赐良缘”.好吧.如果真是良缘也就算了.毕竟嫁人才是女子最终归宿.可宋汝鹏是“天赐良缘”吗.这是从哪里看出來“良”的.难道是杀了主子的“良”.
“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落下.打破满厅的寂静.却沒有人动.
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般僵硬地站着.该接旨的人不动.她身边的人也像集体痴傻般不动不提醒.
黄公公一惊.这是想干嘛.难道长宁侯要抗旨.这可是杀头大罪.
他清清嗓子.刚想善意地提醒一下..
兰倾旖忽然抬头看向他.
她抬头的动作很快.眼神也很有力度和压迫感.如巨山当头砸下.迎上那样的目光.黄公公只觉如迎面一只巨杵恶狠狠捣來.要将他捣成齑粉.
她的眼眸极亮.仿佛有燎原之火在她眼中燃烧.或者那不是火焰.是愤怒.是呕出的血.是巨大的疼痛.是信念和希望被摧毁的悲愤.是拼命地想要避免却被毁掉生存信仰的憎恨.是想要将眼前一切甚至整个世界都毁灭的冲动.是想让所有人都经历她的痛苦愤恨陪她堕进地狱的疯狂.
对上那样的眼眸.黄公公心中颤栗.竟开始步步后退.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赶紧躲开.会被她的愤恨苦痛给烧成灰.
小厅里静如墓穴.连吹进來的风都阴冷如地狱阴风.
黄公公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他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杀气.
明明此刻厅中只有长宁侯和两个婢女.其余的全是他带來的侍卫.他却觉得四面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用森冷的目光紧盯着他.他们散发出的杀气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如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只要他敢动哪怕一根睫毛.那张网都会立即将他和侍卫们狠狠绞死.
他心腔冰凉.只觉一股冷气直冲脑门.睁大写满恐惧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然后他震惊地发现.兰倾旖竟然唇角一扯.笑了.
那笑意极浅极淡也极美.虽看不见她容貌.却依然觉得美.像冰天雪地世界里一株雪莲摇曳生香.像高原上冷月如霜照亮四海八荒.
冰清莹彻.
连杀机都成为引人流连忘返的琉璃月.
黄公公的心.也瞬间清寒如那冰天雪地高原冷月.连骨头都冒着森森寒气.
他读懂了这个笑的含义.
他想张口大叫.想跑.想告诉主子自己的发现.但他知道自己动不了.
高座上那女子只淡淡一眼.他的脚步就被钉死.随即她走下來.宽大的雪白裙裾在地上如云朵般缓缓移动.
黄公公额头大汗滚滚而下.
世人皆知.女帅着白.长宁侯只穿红.甚至有人称呼她们时直接叫一白一红.
若非国丧.长宁侯绝不会着白.虽然她穿白衣也很美.但有些东西形成固定印象后.一旦改换就会让人觉得不合适甚至..不祥.
如此刻.
那白裙看在黄公公眼里.就是死亡与祭奠.
裙裾停在他身边.
黄公公全身一软栽向地面.
他沒能栽下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他的身子.将他定住.
随即两根手指.拎住那卷黄绫.轻飘飘抽走.
黄公公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长宁侯接旨.双方都有台阶下.不用血溅七步.自己的命也保住了.
紧的是长宁侯刚刚的杀气.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那危险未必是他的.却很有可能是他主子的.甚至是整个国家的.
兰倾旖目光紧锁黄公公的眼睛.声音轻如耳语.“公公刚刚有知道什么吗.”
黄公公的冷汗已湿透衣服.“长宁侯放心.”
兰倾旖满意一笑.“公公请.”
黄公公大汗淋漓躬身告退.动作飞快似身后有鬼在追.
兰倾旖扫视堆满院子的赏赐.轻蔑而冷酷地一笑.“将这些东西都收起來.”
她并不担心陆航会在赏赐上动手脚..这些东西在宫中都有登记.出事后不可能查不到.
她也不担心黄公公撒谎骗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虽然这世上的确有人敢在她面前撒谎.但黄公公绝对不敢.
她展开圣旨.很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寸冷下去.冷成月光下的冰雪.从里到外都寒彻骨.
猜到是一回事.但真真正正见到又是一回事.在亲面事实前内心总有一份希望.所以希望破灭时就特别冷特别如坠深渊.
不过沒关系.这世道.有讨不完的债.也有报不完的仇.
压抑的愤怒.白费的牺牲.被辜负的热血……总有一天.她会亲自讨回.即使她沒机会.也有人会帮她讨回.
她面无表情地捏紧那份黄绫圣旨.目光投向山海之外.水天之间.
这一刻天地寂静.静静看一个女子带血的疼痛.从她指间流泻.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黑压压的人头偃伏如草.
他们无声地告诉她:他们还在.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需要.他们都愿意为她去拼搏..用命.
她沒理.只张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圣旨化灰.漫天飞舞.
同时化为灰烬的.或许还有一个人最后的热血.
哀大.莫过于心死.
她久久沉默.他们在不远处静静地陪她沉默.等她的决定..奋起还是妥协.
前者.艰难险阻.荆棘重重.
后者.忍辱求全.永堕黑夜.
无论哪条路.似乎都是痛苦的绝路.
但那又怎样.只要前面是她.
他们总是和她在一起的..哪怕死.
然而她不会.
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如果她不曾拜入师门.她或许还真会带领下属们拼一把.去争夺那至尊之位.
但这世上从來都沒有如果.“如果”本身就代表不可能.
向上破局谋反篡位不可能.她会死.她的亲友下属也得死;向下妥协嫁给宋汝鹏更不成.她和生死相随的下属都会痛苦终身生不如死.
那就只能走中间那条路..那人安排给她的路.
她的目光落在满地跪伏的下属身上.眼前飘过的却是白石山的火.
这一刻天地沉默.为这绝世女子的哀痛所痛.
这一刻万里晴空忽生浓墨般的乌云.聚集在众人头顶.云端上闪电飞卷.拉出锋锐如剑的光芒劈裂大地.而远处有风雷如怒潮声声逼近.等待着一场摧毁.
这一刻沒人猜到她心声.
我要这高楼倾塌.我要这玉阙金宫化为尘沙.我要这王座被铁蹄践踏.我要这凉薄皇族跪在我脚下.我要这万里河山都任我放歌纵马.
十年后.若我不死.必将归來复仇完成此刻心愿.若我死.也必将有人替我完成心愿.
你们.等着.
这才是我予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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