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以顾澹宁的岿然定力,面对这番剖析内心一针见血的言论,也不得不退让沉默。
是真的,小看了他,也小看了先帝。
他一时有些恍惚,拿不准眼前的苏广韬到底爱不爱女王。如果爱,迷于其中的当局者如何能有这样敏锐通透看穿他人内心隐秘的目光?如果不爱,他为何会在女王身边停留十年?他成为王夫又到底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个男人各有各的沉思和惊涛骇浪,谁也没有注意到错金雕花门后僵直站立的病弱女子,她紧紧抓住门边盆架,稳住自己颤抖如风中落叶的身子,眸子里泛起淡淡水光。
此刻充斥在内心的不知是讽刺自嘲还是大梦初醒的悲凉。
她忽然淡淡笑起来,即使病弱苍白,即使容光黯淡,依旧带着残留的娇艳,若天边最后一抹艳光四溢的晚霞,美在弥留之时。
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笑自己看错人?
笑原来结果是这样?
笑自己太高看自己太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和他斗,最后却输得这么惨?
笑自己不知道聪明还是愚蠢,竟然真的对杀父仇人的“退让”心怀愧疚,甚至因此不忍心下杀手?
笑自己半生沉浮追逐,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其实都是留不住得不到的虚妄?
她一只手拼命地抓住门框,用力得指关节泛白,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手心里渐渐的多出湿热的液体。
这一刻天旋地转,这一刻黑暗降临,这一刻半生爱恨如滔滔逝水从眼前流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想看清的段灵歌,伸出瘦得皮肤紧绷的手在盆架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将满手的鲜红涂成艳红的长条,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木质盆架里,指甲很快被折断,指根渐渐渗出丝丝缕缕的红痕,她却感觉不到痛。不这么用力,她怕自己会立即倒下,再也醒不来。
半生荣华居于人上,看似无人能敌尊贵无双,实际上,也不过是他人手中沉浮的棋子,水中飘摇不定的浮萍,无论怎么不甘努力,都只是他人网中垂死挣扎的鱼,活到最后,几乎把自己活成了笑话,又何必再徒增他人笑柄,将自己仅余的尊严也折进去?
她仰起头,将涌到嘴边的鲜血再一口口咽回去,苦涩腥甜,如咽下这看似圆满温暖实则空洞冷漠的人生。
眼前黑暗渐渐扩大,淹没她仅余的清醒,她疲倦地闭上眼睛,这次不想再挣扎。
她很累,是真的累了。
一生来来去去所得翻覆,不过指间流沙水月镜花,到此刻我即将躺上永恒的眠床,获得永远的宁静,这世间的爱恨因果皇权争夺,从此将再和她无关。
十年来他毫无怨尤扶持她保护她为她稳定朝局对抗顾家,给她撑起一片安宁天地,她才能在朝堂的惊风密雨中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和顾家分庭抗礼。
世人也真的以为他们是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女王和王夫伉俪情深的美名也就真真假假地传遍天下。人人都说她和赫连若水好福气,却不知赫连若水真的是好福气,自己却未必。
他给她他的一切,是天底下最尽职的臣子和夫君,但他并不爱她。他待她的好,只是因为他的承诺与责任。
她心知肚明。
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却始终在追逐他的背影,是悬在头顶的阳光,她仰望羡慕,但始终看得见却摸不着也抓不到。
那些密密麻麻的心思,写在宣纸上,却从来没有任何人看到,只能自己独自欣赏,然后在夜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挣扎的飞蛾,一点点地淡去。
宛若人生中一场注定无人观看欣赏的独角戏,在自己凄清寂寥带着无尽回音的掌声中看着它落幕。
她看着窗外的杏花天雨,淡淡地笑起来,明明是看久的景色,如今要离开,却觉得特别美。
这些年她也很多次地想过要放开他,也放开她,也不是没动过另外选其他男子迎接进宫,但每次看到画像又放弃。
那些深爱的藤蔓早已缠住她,越挣扎越不得解脱。她等待的只有他,但她又觉得大概这一辈子,也等不到他。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带来淡淡的似曾相识的温暖香气,氤氲在布满药味的寝殿里,破开这满殿的沉重冷寂,久违的温暖抚上脸颊。她嗅着几乎难以辨明的迦南香的清贵香气,听见窗外的长风呼啸若吟,她的手指渐渐软下去。
一滴液体落在金砖地,她呆呆地低头看着脚下的那点红,脑海中却掠过那年凤凰花开的烂漫长街上,浅笑回眸的少年,眉目如画,笑颜明亮如暖阳,点亮她的眼眸,也点亮飘摇清冷的心,浸透少女一生芳华。
眼前有淡淡的红,宛若燃烧的凤凰花。
凤凰花……
恍惚间宫殿春深,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白凤的宫门开启,现出种满凤凰花的精致宫殿,铺满厚厚一层花瓣的玉阶,长长的宛若延伸到天边,尽头走出微笑对视的男女,向她伸出手,笑容期待而慈爱。
“灵儿,过来,我们等你已有很久。”
……
身后似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让她别走,但她已没有力气回头去看,也不想再撑着自己疲倦的心继续无望的等待。
苏广韬,如今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你。
你自由了。
从此这深宫高墙,再也困不住你,你可以离开这里,去感受高墙之外无限广阔的天地,而我,注定以一场镜花水月的空幻,为自己的人生做最后的注解。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这一生我爱着爱别人的你,陪着似近实远的你,来世我再也不要遇到你。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长在心里不为人知的伤口,只能在深夜里自己独自感受。
夫君,最后一次叫你夫君。
风大雪寒,你多保重。
黯淡的命星在头顶闪耀,星光落在白发上宛若霜雪,言旷坐在山崖上,看着头顶的星辰,目光变幻不定如水晶烟光,似正沉湎于久远的幻梦。
玉珑屏声敛气站在他身后,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担忧几乎堆成海。
不止是她,但凡对百年前蛊王、帝师和安国长公主的那段情缘有所耳闻的人,都很担心他会在大仇得报后永远离开。
“你还打算回无量山吗?”言旷忽然问,语气很温和。
大凉开国君主创立伏阙宫时,身边的亲信功臣也有不少人要追随他一起却遭拒,只有当时的禁卫军统领坚持跟随,守在无量山脚不肯离开,他的后代成为世代影子卫守护伏阙宫,传到如今,玉珑是唯一的血脉。
玉珑仔细思索,点头,“以前想,但现在不想了。”
言旷了然而笑,知道如今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伏阙宫,已不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支柱。
他也同样如此。
“我和玄魄他们都说好了,以后伏阙宫要不要重建,什么时候重建,就看你们年轻人自己怎么选。”
有些东西消失了也不用太过执着,朝代更替门派兴衰,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过得好,其他的不重要。
“主子……”玉珑脱口而出。“您……”
言旷抬手止住她的话,淡淡道:“你和那小子可有联系?如今的进展如何?”
玉珑垂眸,“皇上有信来,说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很快吗?”言旷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那就好。”
安国皇宫里那些爱恨痴怨,战场上的铁血硝烟,都没能阻断该进行的追杀。
任性地丢下战场指挥悄悄前去杀人的帝王,完全没管他人想法和可能会有的反应,在军报上留下潦草的“朕出门了”四个几乎辨认不清的大字,就带着护卫匆匆忙忙马不停蹄地离开。
他走后,脸色青白交加的主帅,听着惶然不安的士兵的禀报帝王失踪的消息,对着那四个几乎辨认不出的字发呆半晌,默默地将拳头捏得嘎巴作响,响声太大,一度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自己的指骨捏出问题来。
不过还好,连珏的心理素质还是很不错的,对着那张纸盯半天,若无其事地将纸揉成团丢到蜡烛上,很温和地看着来报的士兵对他一笑,只是笑容有点扭曲僵硬,吓得士兵连忙低头。
“记住,人没丢,人就在这营帐里,千万记清楚。”他无限忍耐地说:“你如果记不清楚,我只好用火炭和砒霜来让你记清楚。”
于是帝王偷跑出门的消息,就这样被压下来,留下倒霉的主帅,任劳任怨地挑起战争的大梁。
而此时,闻人岚峥正翻出从朱篱那里弄来的各种情报和药物,一往无前地往迷雾森林而去,坚定而森然地等着撞上树桩的兔子。
他身姿夭矫婉若游龙,在带着夜色寒香气息的风中飞掠,四周景物飞快倒退,快若流光岁月,飞逝的过往,前尘往事,血泪悲歌,曾经鲜活的女子容颜,在眼前幕幕浮现。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黑暗中利若刀锋。
顾澹宁,现在,轮到我设埋伏布陷阱,等着你上钩。
如今,换我,来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