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一路脚步匆急,一手抱着小鱼鱼,一手牵着我,跌跌撞撞跑到一丛隐蔽的林荫下,才略微慢下来。
他气喘吁吁依着树干,双手抱着沉沉睡去的小鱼鱼,缓了片刻,嘴唇惨白对我道:“朵儿,你和小鱼鱼暂时在这儿待着,千万别出声,爹爹有点事儿,去去就来。”
“爹爹,你要去哪儿?”我喘道。
“爹爹去庵里看看,说不定……”爹爹顿住没往下说,埋眼朝怀里看了一下,转言道:“带她在身边,只怕会连累她。”
爹爹言里句意,似乎也知道方才那把火,是奔着我们来的。
“爹爹,你也听到屋里那些对话了么?”我道。
爹爹点头,神色沉凝,道:“朵儿,无论你方才听到甚么,看到甚么,日后千万莫向外人说,也莫再去想它,明白么?”
见我点头应了,爹爹往地上瞅了瞅,瞧见一块石头,抬眼继续道:“朵儿,你且坐那儿抱着她歇会儿,我回去瞧瞧,也许她爹爹她们还……”
爹爹心里和我想的一样,一方面对连累小鱼鱼爹爹她们心存愧疚,一方面希望她们还活着,所以他抱着一线希望,要冒险返身圣天庵。
爹爹向来体质较弱,因着刚才跑的匆急,还抱着小鱼鱼,体力早已透支。现在重新返回,若再遇到那些人,爹爹肯定没有体力挣跑。
“爹爹,朵儿认得鱼鱼爹她们,让朵儿去吧。”我提议道。
“不行,朵儿不许去,万一遇到那些人,朵儿你还小,躲不掉的,爹爹不许朵儿去冒险。”爹爹的态度,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决。
“爹爹,朵儿知道您在担心甚么,因为朵儿和爹爹有着同样的担心。但是,请爹爹放心,朵儿向您保证,朵儿一定会好生生回来跟您会面。”我第一次逆爹爹意,也将最后一次。
爹爹眼里蒙上一层水波,手微微颤抖,轻摸着我的头:“朵儿……”
我把轻轻拉过爹爹手,轻轻握了握,坚定道:“请爹爹放心,朵儿自有分寸。”说完,松开爹爹的手,扭头原路返回。
圣天庵除了后厅以外,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其实爹爹和我心里都很清楚,小鱼鱼爹爹和花雨父女二人,生还的希望很渺茫。
我躲在观音厅后墙角处,悄悄往外探着头,看到县令大人站在一旁,几名差役穿梭于冒着虚烟的废墟中,其中两个差役正从废墟中搬运一具尸体,从黑色衣着和体形看,不是鱼儿爹,更不是花雨。
为了证实不是她们,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看的仔细。
总觉得死者十分诡异,上半身几乎被烧焦,下半身却除了衫摆处几条划痕,不见有烧过的痕迹,左脚没有穿鞋,脚踝处一块儿乌云图案,清晰可见,最为诡异的是,死者正脊梁插着一支利箭,箭身完整无缺。显然,那一箭是死者致命,且是火势退后被射死的。
接着,又有尸体被抬出来,一大一小两具焦黑的尸体,触目惊心,尸体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我依稀能认出她们,正是鱼儿爹爹,和花雨。
虽然在我意料之中,可我还是得死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克制激愤的情绪,拼命拼命地克制自己,迫使自己不许发出丁点儿声响。
当我听到掌门师太向县令大人报出三名亡者姓名时,我差点冲过去,亲自向县令大人证明,叶蓉朵还活着,亡者是另有他人。可我明白,现在出去,等于白白送死。
我不怕死,我却怕,我死了,再也无人会去替两位亡者喊冤。鱼鱼爹,花雨,两位在天有灵,求许我一次请罪的机会,让我为你们伸冤,许我照顾小鱼儿。
渐渐地,我松开了捂着嘴巴的双手,紧了双拳,所有惶恐,所有怒恨,被我无声地捏入拳头,无声嚼进齿间。
我叶蓉朵向天起誓:我亦活命,誓守鱼儿,若有诳言,不得好死!
一场火,烧毁我所有童年。怨怒和自责,像两把皮鞭,前后加鞭,抽打着我,催促我变得愈加强硬。
火光中惊恐沉睡的小鱼鱼,半个月醒来后,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沉默寡言,不哭不闹,奇怪的是,她对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似乎一概不知,甚至不知家在哪里,至亲是谁。
唯独能触动她的,是除了烛光以外的任何火源,甚至连灶火,她看上一眼,就会呕吐发烧,浑身抽抽。
为了弄清这个怪相,我几乎翻遍了所有关于医术的书籍,却没有找到能够治疗她病根的方子,只知道这是情绪起伏过激,烙下的心理阴影。
几个月内,爹爹暗中打探,得知小鱼鱼娘亲名叫邵冢候,邵冢候为人谦和低调,爹爹邱思菀贤淑聪慧,相妻教女,大女儿邵花雨九岁,小女儿绍竹雨七岁,也就是小鱼鱼。
邵家三代做丝绸生意,家境殷实,一年前,邵冢候突然失踪,留下夫郎邱思菀,和两个未成人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
三个月后,经圣天庵掌门师太介绍,我被送到青峡谷,认识师傅江淳宜,披星戴月刻苦钻研武术。
爹爹带着小鱼鱼,离开百花城,改头换面远走他乡,定居在赫赫有名的廊曲城。隐姓埋名以靠卖字画维持生计,日子虽然拮据,爹爹还是坚持送小鱼鱼到城里最好的私塾念书。
为了避人耳目,爹爹嘱咐我时刻佩戴面纱,而且不允许我频繁出谷,只有在每年春节才能匆匆一聚,每次相聚,也只有短短两个时辰。
日复一日,年年复一年,渐渐地,我一年比一年渴望春节早些来临,也一次比一次害怕离散,想念小鱼鱼的次数,由偶尔变为时刻。更甚时,整夜不眠不休,只为想起她那张如月亮般皎洁的脸颊。
一年之中,我心里只有两次微笑,那便是想念小鱼鱼和教她吹笛的两个瞬间。
而她,多年来没有一丝变化,一如既往少言寡语,一如既往不能看到火光。唯一的变化,就是个头一年比一年高,脸蛋儿一年比一年娇嫩可人。
爹爹和我一样,对小鱼鱼一家的愧疚,自始至终从未间断过,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些安慰的,就是小鱼鱼的成绩,远远比我上私塾那会还要好。
十五岁以后,我总是趁师傅熟睡的深夜,凭着一身轻功,披星戴月偷偷溜到廊曲城,悄悄爬上小鱼鱼的屋顶,掀开瓦片,千里迢迢,只为看那张熟睡中恬静的脸。
十六岁时的小鱼鱼,已是婷婷玉立,有着所有女孩们的成熟气息,也有一半属于男娃娃的柔怜,总给人一种需要被保护的娇柔,这一点儿,从她七岁到现在,似乎从未改变过,我对她超出女性之间的爱慕,也许和她本身不太矫健的性情有关。
因为除了她,我对其他女孩一点感觉都没有。
跟我站在一起,她永远比我矮半个头,这下正是我喜欢的,我喜欢她在我面前一辈子处于被保护劣势。
在小鱼鱼心里,也许我只是个一年登门拜访一次的远方客人,而在我心中,她却是我想用一生去珍惜,去守护的珍贵的人。
我不求她回报,因为我无权索取,我只要我用心守护的小鱼鱼,有一天,我能从她脸上看到幸福的,快乐的微笑,就够了。
直到听说小鱼鱼进京赶考,我的心莫名其妙慌乱起来,总有种自己珍藏的东西,马上就要被人拿起分了一般难过。
以她的成绩,考取状元处处有余。果然不如我所料,小鱼鱼以优异的成绩众压群芳,顺利考取第一名。
她若留在皇宫,谁还会为她枉死的爹爹和姐姐伸冤?我眼巴巴盼望她成长,考取名利,想着和她一起查清当年的谋杀案,又怎能让她去做驸马女?
说我自私也好,阴险也罢,总之,除非我死,否则我觉不能让她留在皇宫。
在成绩尚未公布之前,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暗中把试卷调换,神不知鬼不觉把小鱼鱼调为榜眼,而真正的榜眼名叫王夏至,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是怎么成为状元的。
我这么做,有两个原因:其一,小鱼鱼若做了状元,便会被留在皇宫,安排文官职位;其二,状元女若是尚未婚娶,会被尊上赐婚,且不能抗命。
可我始终都没有忘记对她至亲们的承诺,我虽然交友甚广,身怀武术,可要想去查案,还得靠官去办。
最终,小鱼鱼如我愿一场,做了榜眼,因着我私下活动人脉,她也如我愿一场被分配到百花县任命县令一职。
听到这个消息,我整整对着月亮笑了一夜。
我私下调换试卷,擅自做这个决定,如果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或者被小鱼鱼知道,无论结局是何,我会统统担下全责。
小鱼鱼为官之路,无论艰辛与否,我都会伴随她左右,不离不弃,如影随形,直到生命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