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天元历四十三年,凤云山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神州广袤疆土北边的秀山人迹罕至,只有数十年前凤云山道场老祖寿辰的拜山会声势空前。如今凤云山道场虽无当年鼎盛,但名头仍在,不少寻常百姓干脆落户于此,时间长了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山村。
山村周围本未修建什么可靠的遮挡物,只是前些年一位老农离奇身死让这山村的淳朴百姓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恐慌情绪不断蔓延才促成了现在山村土墙的诞生。
土墙很厚实,将整个山村围成了要塞。虽说是为了安全,但凤云山的入山要道也恰好被堵起来。道场的修者不得已只得从山村进出,一来二去索性将这座边村纳入凤云山保护范围作为置购日用之地。
借着凤云山福地庇护,村中也是出了些人物而日益壮大,有长者便借了凤云山的名号给它取了个名字——临云村。
正值酷夏,天气炎热,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对于百姓来说,旱夏甘霖最是可贵。对于修者来说,这场雨驱赶了心中的躁动,而心静是有益于修行的。
但这场雨却并没有赶走何足道心中的燥热。
做为凤云山道场的北峰授道,他自认无论是道还是棋都有不浅的造诣,可眼前这局棋用左支右绌来形容毫不为过。
对手执白棋,不仅所占区域广阔而且棋风又咄咄逼人让他有些手忙脚乱。再说了,对面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怎能不让他内心泛起不服的波澜。
“老何啊!下棋切忌心浮气躁、前松后紧,你这步棋可想了半个时辰。依我看,还是早早投子认负为妙。”少年斜倚着方凳一臂拨弄圆盒中七八颗黑子;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星眸之中却闪耀着异样的神采,一袭青布长袍与寻常道童无异。此时正微微翘着剑眉,细细品着何足道苦思冥想的神态,将满目得意化作了一抹浅嘲。
“你个混小子,这还没完呢。我这右上还有大片土地,你可别得意太早。只要以此为根据地必可东山再起!看我的!”何足道憋了半天终于决定走棋,他脸色有些赤红,想来已是逼急了。
这步棋比半个世纪还要长,何足道心思摇摆不定,最终缓缓地落下棋子。落子声虽然算不上干脆悦耳,但对少年而言可如同救命稻草。
“这步棋可算是打通了中盘颓势,任你怎么走我都有应付之法。”何足道对这步棋十分满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
少年瞧了瞧棋盘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何,落子可无悔。否则这局弈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喏!”
“砰!”少年还不等何足道回应,立马走了一手棋。这白子落在棋盘右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乍一看与全盘棋没有任何联系。
何足道见状脸上喜色更甚,下棋速度也加快起来:“你小子也有失误的时候!这招臭棋孤军深入,可谓是十面埋伏,九死无生。哈哈哈…”
少年置若罔闻仍是落子飞快,似乎何足道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出二十步,何足道棋势又缓,不知为何前面少年那手臭棋在这几步之后显得重要起来,凭他多年对弈的经验这种如入沼泽,亦步亦趋的感觉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管了,只要中上相连,你这片地全部都要失守,量你那颗小子也没什么用。”
虽说感觉有些怪异,但何足道还是对自己的棋道有着深刻见解。正所谓有舍有得,更何况这颗独子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于是他仍然将精力放于天元附近的缠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老道,你又输了!”少年边说边下了一步。
这手妙棋使得落入何足道右上阵地那颗独子成活,竟生生将他赖以生存的根本之地由内至外摧毁。
此时,即便是何足道想拼死拔掉那颗眼中钉再图东山也只是强弩之末了。
何足道悄悄抬头瞟了少年一眼,少年也正盯着何足道,还不等何足道做出动作。那少年连忙护住棋盘,大喊道:“何老道,你别又要反悔!这次可不能让你毁了棋盘。”
何足道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小子好歹也称我一声‘老’,但这本性还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少年屈身回应道:“哪能,何大师春秋盛年,离老这个词儿还远着呢。”
“油嘴滑舌,也不知跟谁学的。”何足道嘴上虽然骂得起劲,眼神中却全是爱护的神色,“可惜…”
少年并未在意何足道口中的可惜,却是露出满脸期待:“我倒不觉得可惜,何老道你可得把《问道心境篇》给我看一天,愿赌服输!!”
何足道哑然失笑:“也就你这个混小子什么都能看得开。至于书,拿去吧。”说完,何足道从身后掏出一本皮页泛黄的古籍来,古籍上篆写问道两字想必正是此物无疑。
少年接过书,反复摸拭书皮上的褶皱,爱不释手。
何足道摇了摇头:“若是门内弟子有几个如你般好学,凤云山道场的未来就不会还靠着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道场里的弟子可都是选拔出来的,易臣君,丁倚云都是天才式的人物。这几本书兴许他们早已经滚瓜于胸了。”
“他们嘛,倒是堪堪称得上优秀。”何足道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道,“可若综合参考北峰现在的水准,还差得远啊。”
少年不肯与何足道多做辩解,早就自觉地往门外走去,待得何足道回过身来,他早已经迈出了大门:“何大师,时间太宝贵,我就不陪您闲唠了,先走一步。”话音未落,少年脚下生风朝远处奔去。
何足道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接着摇了摇头又垂了下来。
…
…
…
月明星稀。
何足道站在北峰问道崖顶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接着早些时辰输棋的烦躁他又添了几许沉闷,不知为何近日他心里这种感觉就从未消失过。
何足道掐着手指上的四道横纹卜算了几下,若有所思。
“劫不成劫,却又充满变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呢喃,“莫非…”
“何授道,愁容满面却不是什么好气色。”
一声问候打断了何足道的思绪。若换做其他人,何足道定要发火。因为他最忌讳晚上拜访,扰他清修。可此时何足道脸上却是意外地露出笑容,转身道:“吕斌!今晚倒不觉西北风有多大,却把你给吹来了;难怪刚刚鼻子里嗅到一股让人神往的酒香啊。”
“哈哈哈…你这鼻子可比道法灵多了。怎么着?是多日没见我来,想我不是?否则怎么愁云满面。”吕斌飘然落地,手中果然拎着一个酒葫芦。
何足道走近邀着吕斌的肩,有些市井无赖模样:“其他就不多说,不过你这酒我可是想了很久了。一番美酒穿肠过,管它修行又几年?”
“知道你馋酒,给你带了我珍藏多年的陈酿,你闻闻。”吕斌边说边揭开了酒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满溢出来。
何足道连忙用手捂住葫芦嘴,低声说道:“走,我们进去说。”
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内院落了座,又满满斟上一碗酒。借着月色,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吕老道,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何足道正吞了几口酒,这一问恰到好处的融入了品酒的陶醉神色之中,并不让人感觉突兀责怪。
吕斌是凤云山东峰执法,长居东峰,寻常日子定不会来北峰拜访他,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两人私交甚好,何足道心中仍有疑虑。
吕斌沉吟片刻:“事嘛,确实有一桩,但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妨说说看。”
何足道有些催促的意思,他喜欢开门见山,转弯抹角的娓娓道来向来让他反感。
吕斌缓声问道:“你可知道门内近日并不安宁。”
“这我知道,玄界中似乎有人前来滋事。但这不都让门主给挡回去了,难道还有下文?”
吕斌故作神秘,低声道:“道场毕竟不比从前,老祖多年游历修行未归。玄界想趁势将凤云山道统纳入囊中。”
吕斌这番话让何足道心里打了个激灵,玄界与凤云山相隔万里且两者所认同的东西大相径庭,它们为何要将凤云山道统搬回玄界?更何况,这道统是老祖山门根基,岂能说给就给。于是他抿了一口酒没有回应。
“听说,是因为道祖的那样东西。”吕斌食指敲了敲桌面,似乎想引起何足道的注意,“你悄悄告诉我,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在哪?老祖当年长居北峰,而你又常伴左右,想必你是最清楚的。”
何足道沉吟片刻:“你我该知道,这事咱们不能谈。况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即便老祖偶尔提起....我哪能记得那么多...来,喝酒。”话音未落他便将面前的空酒碗推了回去。
“你这个老东西,真不够意思。当年这事除了你和老祖知道的人都已经死绝了,若是真与那东西有关,你可就成了活宝。”吕斌并未被何足道的不合作激怒,反而是笑骂几声提起酒葫芦又给何足道满了碗酒。
这段对话结束,两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反倒是酒一碗接着一碗,三五轮后,整整一壶醇酒便被瓜分殆尽。
“酒你也喝了,事我也问了。不过玄界此事可还未完,门内近日归与不归两派争论是愈演愈烈,你也该早早站了队,免得到时候孤立无援。”吕斌斜握着酒碗,倒完了最后一滴酒,淡淡说道。
“...多谢提醒。”不知为何,吕斌这句话让何足道突然想起早上那盘棋来。
“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借着酒兴早些休息是真。”吕斌说道,“那我就先走了。不过,何授道若是想起那东西在哪可千万要早些通知我。切记,切记。”
“那是自然。吕老,不远送了。”何足道不冷不热的拱手送客。
“既然入了江湖,就该知道很多东西是身不由己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资格去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连知晓或者保护都成了一种罪过,你可要好自为之。”吕斌似乎意犹未尽,他深深看了何足道几眼接着欠身施礼拱手道:“告辞。”
言毕,吕斌身形簌起,仿若落入黑夜之中的枭影,瞬间不见了踪迹。
何足道面色复杂地盯着沉重的暮色,夜风渐起,长夜裹着诡异的扑棱声和爪牙的摩擦声纷至沓来,让他心神更加不宁了。
吕斌的言辞虽然平淡,但落入何足道耳中却如同一把利刃,锋刃未开,剑气却已触目惊心。其中的厉害关系想必他这样的小人物难以承受,一时间何足道竟有些惧怕的情绪滋生,半晌无言,最后只能悻悻归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几大壶酒来。
咕噜咕噜的喝酒声不断响起,何足道多想忘记所有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