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一一有些反应不过来,待稍微找回点意识,本能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自嘲地笑了声。
她并非认为纪离是自作多情辨错了她的思绪,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真切地流露出心底的所思所想。虽然当时这个想法并不清晰,可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她不愿承认,她内心也会在本能的引导下,有所微薄期盼,会有救世主,救她于最苦最难之刻。
不过,哪怕承认有期盼,也只是期盼,却不肯相信。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平白给你施舍,给的施舍,一定是你自己花代价换来的。
譬如纪离,他看到了她都还不甚明白的本能期盼,甚至更进一步,直接如了她的愿,在她一身疲惫快要支持不住时,接她离开了“壹”……可他会一无所求么?
要的是什么?
还会是什么呢?
阳一一手背支着下巴,微撅着嘴唇想了片刻,开口就是没头没脑的一问:“我比今晚那个女的好?”
纪离悠悠用相同语气反问:“我比今晚那个胖子好?”
阳一一笑出声,倒颇像发自真心的样子:“当然,我说过,以纪总的样子,多少小姐倒贴都肯的。”
“不包括你吧?”纪离淡笑着瞥她一眼。
“也包括……”阳一一拖长了尾音,直勾勾看着他,笑容未敛,带点不正经的样子,“但要等十年后,我十分有钱之时……那时,我必然补偿这前后两次,纪总对我的体贴。”
纪离隐约笑了声:“十年太久……”
“只争朝夕么?”阳一一笑的更开心了些,如春花在暖风里恰得其份地绽放,“也对,十年之后,只怕我倒贴,纪总也不肯了。”
纪离缓缓摇头:“我方才便说过,让你一直欠着我,也不是坏事情。何况,你所谓的体贴,对我而言,连举手之劳都称不上,你忘掉,或者记得,都无所谓。”
用平静如死水的语气说完,他又看向阳一一,弯起了疏浅笑容,那笑容薄的像浮冰,却又礼节周到完美,“我现在想和你做的交易,并不愿等十年那么久。”
“什么交易呢?”阳一一心跳终究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她左手不自觉紧捏成拳,声音方勉强维持住平静,“我身无长物,唯有一样东西,既不能算是奇货可居,我也从未想过待价而沽……可最近不幸缺钱,此时将它出手,或许能解艰难困境。”
自讽地笑笑,她抬起星眸,凝视着纪离,“如果纪总看上的是我所说的东西,又不愿意等,那我此时开出的价格,绝不会为纪总的人情而低。”
纪离收回了玩味的目光,可对着阳一一的侧面,唇角上扬的弧度依旧无错可摘,“第一次?”
阳一一心头一瞬的不舒服,指尖仿佛感受到了这漏跳的一拍,很轻地抽搐了下,可她说话的语调,却平淡无事地令她自己也觉可怕:“是的。”
“你开价吧,”纪离取下眼镜,食指摁摁眉心,才复又将眼镜带上,睁开双眸,“既是第一次,我会给你充分的尊重。”
尊重?
他那语气听上去,真实意思却像是:你自己开价,即便我觉得你不值这个价,但既然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太荒诞,我就随你。
终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阳一一在心头骂自己就是个妓|女,这骂声狠绝,可再狠绝也不过让心里更显空荡,说话的声音也更平静:“88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即使本不是玉洁无瑕,也自嘲地想着至少不能低于一个破镯子的价格。
纪离隐隐笑了声。
那笑声太轻,轻到阳一一认为不过是幻觉,唯有她说完后悠长的寂静才真实。
也许她本能也不希望自己被他嘲笑。
甚至更进一步地希望,今晚车上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在她指甲因过于用力终于划破掌心的一刹,她却清晰听到了他的一个“好”字。
右手倏地松开,掌心的潮汗刺激着新添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阳一一转过头,望着车窗外淌过去的灯华,无声地笑了。
没过多久,车停在一家高级酒店门口,大厅的金碧辉煌就在阳一一眼前,几乎耀花了她的眼,门童将车门打开,弯腰行礼:“欢迎光临。”
阳一一定了定呼吸,正准备下车,纪离却突然出声:“阿辉。”
司机恭敬道了声:“是,纪先生。”然后他便下了车,挥开门童,再将他们两侧的车门又复关上。
阳一一诧异地看向纪离,恰好他也侧过头来看她,眼神柔和随意却又没有情感:“你不用下来,住在哪儿和司机说,他会送你回去。”
“今晚……”阳一一有些不知所措。
“今晚不行,我不太喜欢女人喝酒,而且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回香港,”纪离淡然将她想说的话封死,见她脸上出现明显的慌张与难堪,他唇角若有若无地扬了半分,可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睛,连声音里都没有,“安心,明天我就会让人把钱给你。去把‘壹’的工作辞了,酒也别再碰,嗯?”
阳一一低头,食指横掩上唇,轻声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纪总就不怕我拿到钱就跑了?”
纪离也笑:“只要你能跑得掉。”
阳一一耸了耸肩,“好吧,那静候纪总吩咐喏……哦,号码需不需要留一个?”
“你留给明天来找你的人。”纪离拉开门扣,司机阿辉立马小跑过来,替他将门打开,并护着他头顶让他下车。
阳一一看着他挺直玉立的背影,稳步走入酒店,面前的万丈璀璨流光,在他身后拉开静默的影。
“原来是香港人……口音听不太出来呢。”阳一一头抵在窗子上,凉凉地笑出声来。
不好笑么?
她对她未来的第一个男人,所知的,不过这么一点。
哦,还有他的名字,纪……离……
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缓缓滚过一遭,阳一一叹出口气,哪个“离”呢?
“小姐,请问你住在哪里?”阿辉上车后,拉开了前后座之间的隔断,也打断了她纷纷扰扰的思绪。
阳一一报上了地址,司机就一路安稳地将她送回了所租的小屋。
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热水澡,将一身的烟酒与风尘都洗掉,找到床,蒙起被子,睡的天翻地覆。
直到第二天门铃声响起。
阳一一穿上衣服去开门,是一位年轻男人,有些许眼熟,仔细辨认后,她认出三月份在包房之中,便是他将钱递给自己。
于是勾出个笑来:“他每次花天酒地,都是你负责给钱?”
对她的不客气,小伙子不以为忤:“我是纪总的助理之一,你可以叫我阿谦。”
阳一一侧过身子,让他进门:“进来坐吧,要喝水么?”
“不用麻烦,我把东西给阳小姐,再转述几句纪先生的话便走。”阿谦进来,在沙发上彬彬有礼地坐下。
“你知道我姓阳?”阳一一讶异。
阿谦愣了下,随后挠着头一笑:“纪总说的,莫非你不知道他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阳一一抿着笑蹙眉,随口抱怨了句,但也不太计较此事。毕竟纪离找人调查一下她的背景也无错,只是不知道他知道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都和他们的交易无关。
拉过餐桌边的板凳也坐了下来,阳一一抬眉,示意阿谦进正题。
阿谦领会,便侧身从手边的皮包里拿出一张金卡来,放在阳一一面前:“纪总说以你的名字开的户,里面是你和他说的数额。所以你看,纪总不止知道姓,连名字都知道。他还笑了句,说,一一两个字写出来像破折号……”
还真是个活泼健谈的年轻人啊,阳一一看着他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真有些想揪他一把的感觉:“嗯?然后?”
阿谦也立马再入正题:“然后我帮阳小姐去‘壹’辞了职,那个叫柔依的妈妈桑说阳小姐是个有福的。”
“谢谢她,”阳一一勾起唇角,微眯着杏眼瞄向阿谦,“也谢谢你。”
“是我应该做的,不用客气……哦,对,还有一件事……”阿谦侧身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纸盒,“这个手机是给阳小姐的,卡也安上了,里面存了纪总和我的号码。我等会儿也要回香港了,阳小姐还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小的定竭诚为您服务。”
见他竟起身似模似样地鞠了个躬,阳一一唇边又晕开点笑容,也站起身,走进卧室,在书桌上找到便签纸和笔,飞快写下一个号码,再出去递给阿谦:“昨天纪总说要我把手机号留给你,虽然现在有了新号,但既然说好了,就还是给你一个吧。”
阿谦显然是有些茫然与惊讶,不过转瞬就恢复如初,微笑收下了号码,目光落在手机盒子上:“友情叮嘱一声:纪总的规矩是这个号码最好专属于他,并且24小时保持通畅哟。”
阳一一懒洋洋挑眉:“怎么?以前有谁不识好歹告诉别人,纪总找去的时候听到忙音,所以惨遭出局的?”
阿谦“嘿嘿”直笑,却避而不谈:“阳小姐有没有其他问题?”
“问了你会回答?”阳一一漫笑,随后摇摇头,“我没其他问题了,你自便吧。”
阿谦笑着颔首:“那我就先告辞了。”
送走阿谦,阳一一打开他送来的手机,联系人里面果然只有空落落的两个。
或许特意照顾着不让自己的名字压在老板头上,所以阿谦的名字前加了“助理”二字。
而第一个联系人存的名字是:纪先生。
还是不知道是哪个“离”呀……
阳一一抿唇一笑,往后倒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