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公此来,是向我讨要这月的书债吗?”
朱方生坐在椅上,笑吟吟的问道。
张元济坐在对面椅中,看着眼前这个笑吟吟的十二岁少年,他来到这夏威夷,的的确确是为了见这朱方生一面,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下的见面。
今日在岛上的经历,便如走马灯似的在张元济的眼前心头轮转:清晨上岛时的满怀期待,听到朱方生去做讼师时的惊疑不解,看到朱方生法庭陈词的激昂慷慨,庭上众人知晓败诉后的疯狂,在酒楼上远观族人们与殖民政府的激烈抗争,一直到午后黄昏的镇压追捕。张元济便觉得,这一天的经历,委实像梦幻一般,竟比当日的变法维新,更加的如梦如幻。恍然若梦的同时,张元济心里更是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翻涌。
听到朱方生此刻笑吟吟的问话,他不由心中一怒,多少人的性命已经因他的一句话而去,而他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可没等这声怒火出口,一抬头看到朱方生左手缠的满满的纱布,心中又是一叹,满胸的怒火像是被冰水一浇,熄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弄成这样,你要如何收场?”没等朱方生回答,张元济又自顾自的说道:“不如寻一条船,你便与我一起回上海吧,你精通西学,回去报效国家,也是大有所为的。”
不想朱方生听得此言,竟是止不住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笑声,对张元济说道:“筱公的心意,我朱丘心领了。但这故国,我现在是回不去的。筱公是个信人,我自不必相瞒,筱公可知,我这朱氏一姓,传自何人吗?”朱方生顿了一顿,便飘飘说道:“我的先祖,便是大明朝兵败身逃的建文帝朱公上允下炆!”说毕,又笑吟吟的看着张元济,问道:“不知筱公觉得,值此清朝风雨飘摇之际,我可回得了国吗?”
张元济觉得这一天兔起鹘落,本就是惊心无比,但比起现在听到的这个消息来,竟然已算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了。
他震惊的一呆,突然霍的站起身来,拿手指着眼前的朱方生,口中断断续续,已经连不成一句话了:“你、你、你……是、是……朱……明……朱……明……”
朱丘见到张元济这般模样,仰头大笑,全然不似一个遭到通缉的罪人,也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我便是朱明余孽。”朱丘接口说道,“筱公,可否坐下说话?且喝一口茶,这茶可是我在这岛上好不容易栽种成活的,筱公是茶中大家,品一品这其中滋味如何?”
说话间,张元济已经平复下来。一旦静下心来,他不禁为刚才的行为赧然。
“倒让朱公子见笑了。菊生空活了这四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还是没有到家。”
张元济一声长叹后,便端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拨开浮叶,小小的噙了一口。
“茶不算好,苦味太重了。”张元济放下茶盏,慢慢说道。
“筱公果然是大家,一语道破。不过我倒觉得,这般苦,才能品出一些滋味。”朱丘说道:“此刻故国飘摇,生民乱离,这般苦,方才喝的心安。”
张元济闻言,便又品了一口,果然苦味滋生,有若人世。
两人都是有过起落的人,此刻静静品着这茶,回想着自己这一路红尘奔走,不由的沉寂下来。
过了一会儿,朱丘望着茶盏中载浮载沉的绿枝,慢慢的说起:“我与伯荪,算来如今也相识五年了。当年若不是他,我便早就横死在南洋了。我们既然身入汉留一脉,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想不到,这一天来的却是这般的迅速,这般的突然。‘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工部这句诗,以前读来,觉得只不过沉郁顿挫,此刻想起,却是心痛无比。
筱公或许不知,这译书之事,最早的源起,却是和伯荪的一个约。伯荪任勇轻谋,当年便有意联合各地山堂,举义谋事,却被我一力相阻。
当时我便对他说,这江山易改,旧制难移。我中华文明两千年演化至今,其实已经沉疴难起,不流尽污血,不渡入新生,始终不过是简单的治乱更替罢了。若是只有内乱,这般也就罢了,当年我洪武先祖,也是可作先例。但如今诸强相侵,哪一个不是与我平等之文明?有如此强敌窥伺在侧,又哪里有我们从容的收拾山河呢?
方今之策,首要之务,便是借鉴西学,启迪民智,恰好那时碰到一位北美长老会的教士狄乐波,我们这才知道筱公原来早有此意,已经着手去做了。狄教士随身带了严又陵翻译的《原富》,我读后深有所感,这才开始有了翻译百部西学经典的心思。
那时我便与伯荪相约,百部书成之日,便是我汉留一脉,扬眉吐气光复中华之时。不想,这漫漫长路,不到半途,伯荪……”
朱丘长叹一声,双泪如河,却是无法自已。
张元济看着这个流泪的少年,这个故国难回的少年,这个异国通缉的少年,觉得那一滴滴的泪,是如此的让人疼惜。他才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啊!纵使惊才绝艳,纵使皇室后裔,可依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不如寻一条船,去东洋吧。”张元济劝慰道,“那里究竟是我们东方人的地方,而且这些年也有不少反清复明的会党在,你在那里,或许要更平安一些。”
朱丘却嘿嘿一笑,说道:“不瞒筱公,那东洋的会党首领,唤做孙文的那个,入洪门时还是我做的接引。他的秉性,我深知的很,反清复明,不过话一句耳。东洋的那些人,大事未成,便相互争吵不休,筱公是读遍史书的,不觉得那正是南明旧事的重演吗?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终归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说到这里,朱丘话锋一转,接着问道:“筱公可是觉得,我在这夏威夷,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张元济觉得朱丘问的有些傻,这夏威夷群岛上,横行的到处是美利坚士兵,这问题还有问的必要吗?但不等他回答,朱丘却又说道:“我自五年前到的夏威夷,便知道有这一天。五年来,我整肃洪门,培养死士,暗结盟友,无时无刻不在为今日做准备。实不瞒筱公,这一天,我等待的太久了。筱公觉得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是,我眼里却是柳暗花明,这夏威夷转瞬便将易手,便将是我洪门在海外的根据之所。”
张元济摇摇头,仍是不信。只是劝道:“你身处他乡,或许并不知道,你译的这些书,这五年来在国内有好大的名声,如今士子之间流传着一句戏语:为学不治方生译,读尽诗书也枉然。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朱明后裔,又有如此才气,何必非要弄险,去想这种白日之梦。没地浪费了你的才气。”
朱丘回道:“筱公并不知我这五年来究竟作何准备,此时不信,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筱公是学识渊博之人,可否知道我汉留一脉的渊源?”
“方生这是考我了。”张元济不过略一思索,便答道:“汉留一脉,乃是明清交际之时,朱明遗臣志士所创,有名者五人,分别为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傅青主、殷洪盛,这便是汉留五祖了。这五人担心异族当权,如同蒙元一般,让中华亡了文化根源,故创设汉留,为的便是存亡续断,保留我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只是二百多年演化至今,早就失了其中的真义,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闲散组织罢了。”
“筱公说的不错。我刚到夏威夷时,遇到的便是这种状况。”朱丘轻轻说道:“那时,你要说,这五年后,我能翻云覆雨,让这夏威夷顷刻易手,我也不信。
洪门自汉留衍生而出,却失了汉留的本意,一味的只知道好勇斗狠,去跟那清廷血拼。自洪门总堂舵主陈近南死后,洪门群龙无首,帮纪散乱,良莠不齐,更是难成大器。但是好在,数十年前,我朱氏先祖与洪门陈氏在夏威夷重整了洪门,暗地里重建了洪门总舵。自那以后,洪门陈氏便一直守在这夏威夷岛上,教书育人,等待着机会。筱公清晨所见的思明兄,便是洪门陈氏的后裔了。
我来岛之后,一面翻译西学,教育门人;一面便是以军旅之法训练洪门中人,如今已经略有小成。但是究竟时日太少,力量还是远远不足,不过,要夺的这夏威夷岛,却并不是一件难事。筱公来的不巧,但也算来的巧,这风云变幻,还要请筱公做一个见证。这也算是我,献给伯荪的一份祭奠吧。”
“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张元济见朱丘如此说,知道他心意已决,再难劝动。
朱丘笑着反问道:“筱公说的如何做,指的是这夏威夷岛,还是千里之外的故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