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云庵,王文庆诸人来过不止一回,因为浙江革命党人的集会之地,便是此处。
意周一路前行,却是将众人带到了庵后。白云庵原是宋时有名的园林,唤作翠芳园,里面山石草木,颇有天地灵秀,只是千百年传承下来,屡遭兵隳,也屡屡重建。最近的一次重建,距今也不过两三年。不过这一回的重建之后,添了不少趣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佛庵之中,居然塑了一座月下老人的神像,并配了一副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佛与姻缘,并行而居,真是绝妙手笔,不知那重建之人,究竟如何想来!
此为闲话,言归正传。单说王文庆等人随着意周,来到庵后,早见乌目山僧已在那里煮沸了一壶水,白气缭绕之中,乌目山僧与那白云庵住持得山和尚指着眼前丛植的万花,相谈正浓。
“乌目和尚,我今夜正有一场好战,却被你叫了过来,不说喝酒助我豪气,竟是要我陪你品茶,怎么,你是想借这茶,消了我心中的刀兵之气吗?”王文庆与那乌目山僧极为相熟,一见面,倒是先说起玩笑来。
“你这泼皮!”乌目山僧闻言哈哈大笑,“岂不闻‘酒令人远,茶令人爽’吗?酒遍处可寻,可到了这余杭西湖,不尝一尝西湖双绝,究竟可惜。”
王文庆哈哈一笑,自选了一个蒲团,坐在了乌目山僧的对面。王萼与尹维峻,也各自选了一个蒲团坐下。那陈泉卿,倒是没有过来。
乌目山僧本是妙人,虽是出家之人,但对这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此刻由他亲自制一道茶,王文庆口中说笑,心中却是甚为得意,这可是等闲难得的,何况这茶水,更是龙井茶叶虎跑水,驰名宇内的西湖双绝?
此刻虽值深秋,但庵后的山坡之上,仍旧开遍了山花,粉红黄蓝,夹在绿叶当中,时有清风徐来,这竟不像深秋,倒是烂漫的春日了。
白云庵的主持得山和尚,品了一杯茶之后,便告罪离开,王文庆四人盘膝坐在庵后,自在说些话语。
说起来,不但这山花是一景,坐在蒲团之上的众人,也便是一景。王文庆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本色却是书生,但他为人仗义豪侠,绝少寒酸之气;王萼本是保定军校毕业,一直未脱军装,但受乃兄的熏陶,身上丝毫不见刀兵之气;那尹维峻虽是女子,可千万女子之中,也未见的有她这般豪气英武;乌目山僧虽是出家人,但若说能从他身上寻出半丝香火气,那无疑是缘木求鱼,绝无可能。
书生无寒酸气,武士无刀兵气,女郎无脂粉气,僧家无香火气,真真却是世上不可少却最难得之人,人间难见之景色。
品完两杯之后,乌目山僧便止住了茶,四人说了一些闲话,眼见天色将暗,乌目山僧忽然问道:“今夜之事,准备的如何了?”
王文庆嘿了一下,却反问道:“法师也说这些刀兵之事吗?”
乌目山僧闻言一笑,“这中华自古以来,看世观局,便有四种,所谓僧道儒史是也。你们是儒家中人,我是僧家中人,你略略说说,我不过是用僧眼观一回局罢了。”
“今夜之事,若说成败,不过是五五之数。我汉军胜在人和,满清则有地利。说到底,还是要看将士用命,只要洒出热血,自然能铺开一条生路。”王文庆举重若轻,淡淡说道。
“是吗?和尚倒是听得山说,你们手中的枪械弹药都缺的很,子弹都不能满足一人五发,如此要攻余杭这等坚城,恐怕是痴人说梦吧?”乌目山僧看似随意,却一下点到了七寸之处。
“法师倒是好灵通的耳目!”王文庆点点头,“事情便是如此!可法师莫要忘了,当年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去锋镝,铸成十二金人,以弱天下万民。可陈胜吴广大泽乡一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顷刻间便能覆亡暴秦,如今之事,也便是如此。那增韫想收去枪械弹药,阻止我们汉军光复,真正才是痴人说梦!”
这番话,说的一旁的王萼和尹维峻连连点头,神色豪壮,那乌目山僧听完,却默一会儿,取了些虎跑泉水,又煮上一壶,眼睛盯着那跳跃的火苗,这才慢慢说道:
“文卿的话,倒是不离儒家的根本。这应该是贾长沙过秦论中的旧言吧?‘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此一句道尽天下兴亡之由。即便今日观之,也不脱其桎梏。”
“我近日观那各地纷纷而起的汉军,说是汉军,其实都不过是清室编练的新军。说句俗谚,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文卿刚才所说,是大势。但今日与彼时,还是有所不同。彼时陈胜吴广,不过阡陌之中两农夫罢了,但是只要削木为兵,就可与纵横天下,扫灭六国的秦兵抗衡。而今日,若是没有新军附义,决心革命,你们革命党人虽有热血,却绝无所成,你们知道为何吗?”
这句话倒是问的实在,也问的关键。革命党人的举义,自光绪时,便没有消止过。革命党人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到了武昌新军三两正目登高一呼,居然就满地狼烟,南国顷刻间就光复,等闲之人,只道是革命日久,水到渠成,但在王文庆这等革命元老眼中,心中透亮无比,晓得还另有玄机。
“还要请禅师解惑!”王文庆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向乌目山僧请教。
这乌目山僧,乃是清末民初的奇人。他虽是方外之人,却热心世事。他与光复会中几个元老,极为相熟,光复会筹建,他有大功;在东京时,乌目山僧也曾让出一室,供孙文居住。因为这些缘故,他对这清末的革命,可说是知之甚详。又因为身处佛门,抽身在外,隔岸观火,自然世事洞明。
“这也是我一家一言,不过请诸位作个参考。我听说,你们有个首领,就是如今的武昌汉王朱崇祯,虽然年少,却智慧过人,对此必然早有见解,他日若是有缘,我倒颇想一见。”乌目山僧客气了几句,这才回道正题,慢慢说道:
“光绪三十一年,日俄战争中俄国失利,饥民遍野,后来众人联合便去俄国皇宫前请愿,便如我国前些日子的国会请愿一般,不料想,守卫皇宫的卫士开枪射击,顷刻间,那请愿的众人,便死伤无数……真是可怜。”
说到此处,乌目山僧脸上现出慈悲,王文庆三人却是互相看看,不明白这怎么忽然就说到了俄国头上。过了一会儿,乌目山僧才接着说道:
“在诸列强中,俄国最弱;也唯有俄国,与这满清相似,乃是君主国家。若说两国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俄国早就有工业化的军制。”
“其实光绪三十一年的俄国,饿殍遍野,生民之苦,并不比中华之民差上半分。可当时数十万人的请愿,依旧被士兵镇压,为何?就是他们有工业化的军制。”
“你说武昌新军举义,不过是几个正目,缘何就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其实也是凑巧,如今满清新军初建,将出多门,繁乱复杂,不相统属,所以一夫作难,各地云起。你说当真是为了革命吗,为了生民吗?我说不是,多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既称军政府,那便是兵强马壮者为之了。”
“说到底,火器的进步,对生民而言,其实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专权者来说,却是莫大的福音。若是秦时,你要镇压陈胜吴广,少说也要有其一半的兵力。但是现在,只需三五十人,或有机枪,或用大炮,既快又省。”
“少数专权之人,只要控制少数的军队,拥有高明的火器,便可永远专权下去,这便是此时乃至未来的苦境了。这种苦境,即便是战争失利,饿殍遍野,恐怕也不能驱除,除非,便像今日的满清一般,新军中派系繁芜,人心不齐,有欲变革社会者,有想问鼎中华者,有想富贵荣华者,凡此种种,才能变革。”
“所以,往日你们会党百般牺牲,都未能撬动宇宙,如今不过一二个正目振臂一呼,天下便云集响应,便是此理了。火器愈强大,暴政的存续能力也便越强,彼时的俄国沙皇,便是明证,那已经不是百姓所再能抗衡的了。一个王朝的崩溃,要由也只有他的军队崩溃倒戈才能真正崩溃。”
“若是满清如俄国沙皇一般,对军队掌控得力,你们是绝对没有机会的。今日这种机遇,实在乃是天授,你们须要好好珍惜,真正弄出一个太平盛世来。须知道,若是民国的子民,正当权利得不到保证,则政治的惯性延续,他们的权利,将永远的,得不到保证了!”
乌目山僧这一番话说完,王文庆三人看向远处的夕阳,默默无语。却都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之重。眼前烂漫的万花,虽然美丽,三人却觉不出什么滋味了。
要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千百年难遇的责任,如今落到自己肩上,饶是三人一向自诩豪杰,也不免心中自疑,怯懦暗生。
人最怕明白,若是糊涂去做,不知艰险,反而容易履险如夷。若是晓得了其中艰险,只怕多有不成,俗语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便是此理了。
人,最爱自明,可自明之后,却有万般苦。
过了好久,王文庆才回过神来,端起身前的茶盏,一口喝尽,这一口下去,仿佛那些怯懦也随之而去。
“你这和尚,好会唬人。险些被你吓个要死。”王文庆笑道,“今夜我还有大事要做,可没空陪你在这里笑谈了。”
听到王文庆此话,乌目山僧倒是笑了,“不妨,你自前去。这是功在千秋之事。天明之后,若是有暇,莫忘了再来饮一杯。”
王文庆点点头,“闲话便说到这里吧,之后,便是正局了。”
说罢,起身便向庵前行去。王萼与尹维峻见状,也紧紧跟随而去。行出庵门,尹维峻便问道:“王家哥哥,禅师说的话,可是真的?”
王文庆闻言止步,转头郑重的对王萼和尹维峻说道:
“前事究竟如何,你我难以预料。你们只须谨记,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可行于天地间!”
“走吧,今夜还要与满清一战!明日之事,等活过今夜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