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涌动中,端方斜靠在一侧酒楼的窗口,远远望着步辇之上的汪兆铭,见那张脸上逐渐自矜而有得色,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也不招呼方孝孺,自顾自便向楼梯口行去。
方孝孺见状,知道端方意尽,轻轻一笑,便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扔在桌上,起身便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突然间,端方蓦然一声长啸,纵身狂奔起来,转街过巷,一直疯奔了几袋烟的功夫,忽然来到一处荒废的园子里。方孝孺跟进园子,略略看去,见这园子虽然已是荒野,再不复见当日景观,但从那破败的格局之中,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全胜时的浩浩王气。
端方奔到园中一泓湖冰之旁,才忽然站住,冲着那枯树冰雪,蓦地又长声啸叫起来,随声荡出一股末路悲寒之气,在这四野荒原,渐渐漾开。
方孝孺暗自叹了口气,知道端方是因看到汪兆铭竖子成名,心中痛愤,所以并不劝慰,只在一旁静静站着,等着。过了许久,端方方才平复下来,忽然,他问道:“希古,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似乎是一片园林的旧址。”方孝孺回道。
“这里是畅春园呀!”端方有几分痛悔,“当年圣祖皇帝(康熙)常年在此,经营山河,开创盛世,扬我国威。如今,传到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手中,已经是残山剩水,昔日的繁盛,竟是一点也不在了!”
“原来这里便是畅春园!”方孝孺心中一惊,再仔细观望四野,却丝毫找不到什么,能证明这里曾是亚洲鼎盛的中枢所在。畅春园在有明一朝初建,那时叫做“清华园”。其后为康熙重建,作为离宫。只是后来因着清朝国势衰败,畅春园传到道光手中时,便无理整修,破败不堪,其后又屡经英法等夷人洗劫,到了如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盛世园林的气息?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端方叹道:“只是想不到,却是我辈遭逢这塌楼之苦!”
端方自在那里叹息,方孝孺却忽然想起一事,不自禁打断端方的兴亡之慨,问道:“如今那清华园,可就在旁边?游美学务处,也应该就在旁边吧?”
“你竟知道游美学务处?”端方有些惊奇。
“我这些年在夏威夷,如何能不知道?”方孝孺笑道,“说起来,这游美学务处也和我们大有渊源,今日既然到了附近,端先生不妨引我去看看如何?”
端方何等聪明,闻弦知意,略想想,也不说什么,止住兴亡之思,便引着方孝孺向清华园行去。
这清华园虽也曾遭英法等夷人洗劫,又曾有义和拳在此登坛作法,可自从归了游美学务处,便被主事的唐国安等人全力整修,但毕竟经费不足,只是将几个关键之处略略修葺了一下。但即便如此,也要比方才的畅春园远胜许多。
端方与方孝孺行在清华园中,见许多地方仍是破败不堪,那修葺好的几处,却也不见一丝人影,更是没有应有读书之声,只是在园子深处,若有若无的传出几丝哭声。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有些奇怪,不知究竟是谁,在这新旧夹叠的园林中痛哭。
又往深处行了几步,过了一个月亮门,却见一个白发老者,坐在一个鱼池旁,正在那边放声痛哭。
方孝孺定睛看去,不禁讶异的叫道:“安伯,竟然是你?”
原来这老人,正是游美学务处的主事人唐国安。这唐国安乃是孙眉的同乡,更是前文提到过的最早留*童中的一人。数年前,朱一舟暗中经营,促使美利坚退还庚子赔款,用来培养美利坚留学生,这唐国安,便是其在中华的主事人。因夏威夷乃是太平洋的中转之地,唐国安护送第一批庚子赔款留学生时,便曾到过夏威夷,拜访陈公馆,因此与朱方几位少年,并不陌生。
唐国安听到叫声,抬头一看,见是方孝孺,不禁一惊:“孝孺,你如何会到这京城来?”
话音未落,唐国安忽然瞥眼看到一旁的端方,更是吃惊,慌忙站起身来,对着端方拱手施礼,“原来端大人也在这里。”
这礼施到半途,唐国安忽然想起两人的身份,不由一抬头,嘶声问道:“你二人如何会在一起?”
方孝孺哈哈一笑,向唐国安解释道:“大哥带我们几个来京城了结十年之约,如今恩怨已结,洪清一家,我们如何不能在一起?”
说完,方孝孺却转问道:“安伯在这里哭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听到十年之约已结,洪清一家,唐国安便心中安定许多,他叹了口气,“大公子可还在京城吗?我原本打算去寻一舟先生的,大公子若在,倒是就不用麻烦一舟先生了。”
停了一会儿,唐国安便继续说道:“本来这游美学务处一直办的顺利,因为是庚子退款,有美利坚人监督,各处衙门都不敢贪污经费,所以这两年,我已将清华园各处修葺完毕,更名为‘清华学堂’,正欲按一舟先生计划,立学制开源流,不想武昌之事突生,学堂的经费被朝廷挪去发了军饷,如今学堂无力为继,只要散了学生,准备闭校了!”
说罢,唐国安拿起手帕拭去眼角新泪,又说道:“我想到当日一舟先生对我的重托,如今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有负所托,想到痛处,不由的……”
谁知端方听完,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这种养奴之所,闭门就闭门吧,也不是什么可惜之事。你以为美利坚将这庚子赔款退还,用作留学之资,是什么好心吧?不过是见如今英吉利侵我财制,德意志染我军制,它便想夺我教制,要我中华士子,从此都是美利坚的思想,今后为他美利坚做奴才!”
“时人谓端大人有学有术,想不到却说出这等不智之言!”这清华学堂是唐国安近几年的心血所寄,自然不能由人轻易见辱:“此刻国势如此衰微,积贫积弱,只要有些资金,能运转学堂,供将来青年开启智慧之所,于国于民,便是幸事!莲花清美,何怕出于淤泥之间?”
端方不意这唐国安竟敢当面驳斥自己,不禁大怒,顿时怒道:“唐国安,你好大的胆子!”
不想这时方孝孺悠悠说道:“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起朱楼。不想这皇家园林的废墟之上,重建而起的,不是园林,竟是继往开来的智慧之地!”
这句话,正正击在端方心中痛处,他猛回头,看向方孝孺,“你说什么?”
“当日紫禁之巅之论,端先生应该听的明白。如今正是我中华道统生死存亡之秋,中学与西学之争,恐怕未来百年之间都不会消解。”
“这清华园,本是皇家园林,中华道统维系所在;如今却做了培养中华少年留学之所,你不觉得,这其中,颇堪玩味吗?”
端方闻言,略略一惊,问道:“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日这游美留学,却不是像当年安伯一般,选拔几人就立即送去的。”方孝孺轻轻笑道:“也不瞒端先生,这清华学堂之事,其实是我姑父最早所谋划,后来大哥又补上了许多,依他的设计,清华学堂如今再要派人游美留学,当先在学堂预备八年,先固国学之根,再学西学之用,如此毕业后才可申请游美留学。”
“端先生想必也清楚的很,我中华文化之中,自有一股凝聚之力,国学之根愈是深厚,凝聚之力越强。所以只要将少年们的国学之根做好,便不用发愁什么奴隶之事的!”
端方本是满族之中少有的博学之人,听到方孝孺这般说,心中仔细一思量,却说道:“想不到,你们在美利坚竟有如此势力,居然可以做到此事!”
方孝孺哈哈一笑,“实话与端先生说,不但美利坚的庚子赔款会用作留学,不出几年,便是英法德俄等国的庚子赔款,也会用作留学之资。这便依旧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现在,这清华学堂已经难以维持了!”唐国安重重叹道:“当日大公子曾言,民国创建之后,要在清华学堂设立汉留馆,如今学堂都关闭了,更别说汉留馆了!”
“安伯何须烦扰?”方孝孺劝慰道:“如今大哥就在京城,岂会没有解决之道?”
唐国安一击掌,“我倒忘了,大公子既然早有谋划,想必这经费之事,也不会脱离他的掌控的!”
“安伯说的不错,”方孝孺笑道:“实话说了,我们在美利坚这几年倒是颇积累了一些资产,如今正在路上,等到了这月底,想必就能到的北京城了。这资产,正是用作教育之资的!”
“你们倒是这般自信!”端方听的方孝孺之言,不禁有些堵心,“朱崇祯就这般相信,紫禁之战,一定可胜?”
“难道端大人还不明白吗?胜与不胜,民国都是一样当立,不同的,胜是共和,败是立宪!”
这话将端方说的一愣,可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却忽听远处有长啸高飞,方孝孺听到啸声,忽然神色一变,匆匆对唐国安说了一句:“安伯且稍安,学堂之事自有我们襄助,我有些事,须立刻前去。”
说罢,一纵身便向长啸处跃去,奔腾中又朗声说道:“端先生,一块去吧!只怕是清门有人生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