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这个相聚而又要别离的时刻,光复会的许多人纵声高歌,开怀痛饮,便是八咏楼上,最为持重谨严的蔡元培,也一杯接一杯的放开酒量,痛快饮着这杯中酒,将往昔功劳和别离的悲伤,一口而尽。
说起来,自从这洪门伊始,这民间的各种社团会党,因为大多是用来对抗朝廷,造反革命,所以许多都是采用的秘密会员制。光复会自然也不例外,因此这一次聚饮,倒是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些亲朋好友,也多是光复会之中人!
这一番更是喜上加喜,这酒喝的自然更是痛快。那边蔡元培喝到痛快处,忽然想起一事,便借着酒意,向众人说道:“如今我们光复会的五色旗,作了中华民国的国旗;以后我们光复会,更要执掌天下教化,这国歌一事,自然也要做一番思量。我听过清朝的国歌,虽是严几道先生作词,终是已经不和潮流。诸君想上一想,可有什么合适的吗?”
“孑民兄不是已经公开征集了吗?”章太炎有些醉了,眯着双眼看向蔡元培,歪歪斜斜的说道:“难道就没有合适的吗?”
蔡元培摇摇头,“虽有些旋律不错,气势堂皇,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说着蔡元培扭头看向一旁的朱崇祯,笑问道:“素闻汉王博学多才,雅擅音律,不知可有什么提议吗?”
朱崇祯哈哈一笑,正要作答,忽听楼下一阵喧闹,紧接着几声怒骂传了上来,许多碗碟碎裂、桌椅倒翻的声音夹在其中,众人不由的一愣,不知道这好端端的,楼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朱崇祯并未喝上多少,神思依旧清明,他起身疾步走到石栏前,凭栏望去,只见楼下远处滩头,团团匝匝的围了数重,当中有一人,手舞一条棍棒,一边拼命舞动,一边大声咒骂着。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如今这人挣命也似的舞动棍棒,四周虽有不少光复会的好手,却一时间擒不住那人。
离得有些远,那人嘴里叫嚷什么,八咏楼上听的不是很清楚。只是随风传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什么“常熟”“租粮”的。朱崇祯正要喝止,忽听耳旁有个声音讶异的叫道:“三鱼?”
朱崇祯回头一看,却是尹锐志。
“你认识那人?”
“认识,那人便是在苏州载我的船家,唤作三鱼。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下去看看吧。”朱崇祯心知有事,便一提气,飞身下楼,几个纵跃间,便来到人群之中,信手一挥,紫皇刃凌空闪过,便将三鱼手中的棍棒削断,没有了棍棒防身,不过两个呼吸,三鱼便被旁边的光复会好手擒住。
“你们这群畜生!”三鱼圆瞪着着一双血红也似的眼睛,拼命的在那里挣扎着,好几次差点挣脱开来。
“三哥!”尹锐志纵身来到三鱼身旁,吃惊的问道:“三哥,你究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不想三鱼看到尹锐志,更是疯狂,脑门上青筋绷起,汗珠如箭般崩发而出,三鱼奋力挣扎,口中却冲着尹锐志怒喝道:“你还有脸敢在我面前出现?我真为德兄弟不值,好好的一条性命,竟为了你们这样的人丢掉。若是我知道你们是这般人,我三鱼就是拼了性命,当日也该杀了你!”
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尹锐志一皱眉头,挥挥手,让众家兄弟让开,尔后对着三鱼说道:“三哥,有什么事,你对我说,若是我光复会有对不起江浙父老的地方,我尹锐志自会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三鱼被人放开之后,却不再挣扎,只是呆呆的盯着尹锐志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下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倒让周围的人更加的糊涂起来。
“陈三鱼?”光复会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恍然大悟,“你是常熟千人会的陈三鱼?”
千人会?朱崇祯略略一想,便知道了究竟。当日吴禄贞身残之后,朱崇祯曾暗地游历各地,观看革命情势,也曾耳闻过无锡常熟一带,有一千人会纠集徒众,占了县衙,也打出革命旗号。可不过数日,便被镇江与苏州派兵合力剿平。若是这陈三鱼是千人会首领,只怕也是死里逃生。
那陈三鱼哭了一阵,听到有人叫出“千人会”,便止住哭声,站起身来,几把擦干眼泪,面目一肃,
“不错,我便是千人会的漏网之鱼,陈三鱼!”
“今日我来这里,便是要问你们光复会讨个公道!我倒想问一下你们这些自诩革命的侠士们,凭什么你们可以革命,我们千人会却不可以?你往前看,中华哪次的改朝换代,不是免租免粮?便是当年长毛乱时,也不例外!为什么今日到了你们这里,却比满人更加狠毒,加租加粮,一意要断我们的生路?”
说到心酸处,陈三鱼猛的撕开前胸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对着光复会众人嘶吼道:“你们究竟要干些什么?难道真见不得我们有口饭吃,过几年安稳日子吗?是好汉的,今日就说个清楚,我们虽然命如蝼蚁,但是你们要我们死,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这一番话,却说得光复会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竟低下头来,谁也不敢正眼看向三鱼。
这一场辛亥变动,南国各地都在扩军,要扩军,便要有粮有饷,虽然这几年清朝新政施行,效果显著,各地都有些存银。可这些存银,哪里经得住这场变乱的挥霍?何况其后罢兵停战,南北议和,多数的军饷都抛进了青楼瓦肆,若不是其后朱崇祯颁下七杀令,只怕这场荒唐,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是休了?
这粮饷能出在何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江浙一带的百姓受苦遭累?想必千人会便是因此抗租不交,只是即便他们打出革命旗号,谁又能容得了他们?
说到底,这一场四不像的辛亥变动,种种欲望勃发,种种图谋翻覆,人人都想借着众人私欲而成一己之欲,而最终苦难的承受,却依旧落在了置身事外,并未参与的平民身上。
如今三鱼问出这番话,却终究是无答之问。当面的众人之中,朱崇祯心中最是清楚,也最是感慨,须知道,这一场改制之乱,其实,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因此,苦笑之后,朱崇祯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递给尹锐志,要她将三鱼带走,好好安抚。
等众人重新落座,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只是在那里闷着头喝酒,一时间,楼上楼下,滩头四维,只有风吹枯木,嘶嘶作响。
如今这场革命,这个民国,光复会为之奋斗流血了七年的改制,究竟,算是什么?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州十四城。”章炳麟长叹一声,低低吟道。
“如今民国创建,这一份阵痛,总算应该过去了。我们光复会究竟做了什么,是非对错,后人自有公论,何须在此伤怀?来,且再尽一杯吧,今日过后,竟不知何日再能重逢,与诸位故人把酒言欢了!”
“正是如此!”朱崇祯举杯相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二人说罢,举杯而尽,却听楼下低低的响起一阵歌声。众人仔细听去,却是当年徐锡麟自东北三省游历归来之后,常常哼唱的那首光复军歌。这军歌,凡是出身大通师范学堂的光复会员,十有八九都是极为熟悉的。
原来楼下范爱农见众人意兴阑珊,有几人更是起身将要离开。范爱农忽然心中感触,猛然站起身来,向众人说道:
“今日一别,你我同志各奔天涯,不知何时才能相逢。如今酒已残,兴将尽,不如诸君与我再唱一次我们光复军的军歌吧。这本是徐师最爱的曲子,今日我们以歌作别,也当是告慰殉国的英烈们吧!”
说完,范爱农便起声唱道:
“狼烟起,江山北望……”
范爱农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这曲子却让许多人想起往事,光复会创会七年,创办学堂,师长共战,如今民国创建,却不知有多少同学师长,已经埋骨他乡。于是范爱农歌声一起,便有数十人相和,过不多时,这八咏滩头上的光复会众,都大声和唱起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华要让四方
来贺……”
一曲歌罢,光复会众人相视大笑,许多人便拱手作别,告辞而去!
“味荪兄(龚宝铨),今后打算去做什么?”
“汉王有令,要我去故乡创办图书馆,也算是造福梓乡吧?你们呢?”
“家兄所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还需要勉励维持下去,我和二哥三哥打算回去,好好的整理一番,不能枉费了大哥和秋竞雄当年的心血!”
“尹氏兄妹也随你们一起去吗?”
“不,汉王要她们出国留学。如今革命功成,她们还有更好的年华!”
“说的不错,如今民国创建,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幕了!”
“仲甫兄呢?”
“我和德潜、豫亭要编撰光复会志去,编撰完毕后,会去北京吧。”
“如此大事,仲甫辛苦了!保重!”
“保重!”
看着楼下纷纷高歌离去的众人,朱崇祯对着蔡元培笑道:
“孑民先生不觉得,这光复会的军歌,这一曲精忠报国,便是最好的国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