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字酒楼三楼东侧,前伸出一个半月形的露台,露台用雕木与玻璃巧妙构建,端坐其上,便如处身空中楼阁,若有风雨,更增添几分诗意雅致。
农泉刃步上楼层,迎面便是一阵凉风夹着些许湿气,水木清香扑面而来。
楼上空座已是不多,楼梯口侍立的一个二十许的青年,笑着迎了过来,后面紧跟上来的哈莉惊叫道:“是你!”
这青年正是码头上帮他“捉贼”的卢作孚!
“你们认识?”农泉刃回头问道。
“这便是我们在码头遇到的那个青年,卢作孚!”方梅笑道。
农泉刃上下打量卢作孚,点点头,“我是农泉刃,字溪篌,是岛上一叶书院的先生,若是需要去藏书楼,可来寻我。”
“带我来的小十三已经帮我办了,谢谢农先生,”卢作孚笑着谢过,“我先带诸君寻个座位吧。”
说完,卢作孚便引着众人,在南侧靠着栏杆处,寻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其人方来岛上,做这侍者便能神态自若,不卑不亢,确是难得之材!”农泉刃待卢作孚走远,便随口品评道。
“农师这是什么时候惯的毛病,竟喜欢月旦人物了?”宫本流枫取笑道。
农泉刃哈哈一笑,并未接口,反而拿眼巡视了一圈,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对着六人说道:“今日果然麻烦。这风雨台上,怕是果然有风雨。”
“溪篌兄能否说的明白些。”亚当斯也拿眼看去,见这风雨台上,多是东方人,却是一个不识。
“你们看我们左首第二桌,”农泉刃压低声音,“那一桌五人,为首的是同盟会的黄克强。”
“咦?”方梅看过去,突然吃了一惊,“德伯(孙眉)怎么也与他们在一起?”
“估计是当和事老,”农泉刃笑道,“与他们隔一桌的七人,为首的,是北洋的杨度和梁启超。”
说着,他又指着右首一侧:“那里对饮的两个,白发的是严几道先生,矮小的,是蔡济民蔡幼襄。”
赵元任早便听说过严复严几道的大名,听到农泉刃说,便凝目仔细看去,见那桌上只是两盘下酒的小菜,严复与蔡济民却谁也不动,只是一人一杯的闷喝,间或说些什么,因隔得甚远,却听不清。赵元任看的一会儿,只觉严复十分的瘦小颓唐,并无半点天下师的风采。
且放下农泉刃一行,单说孙眉这一桌,除黄兴外,却是陈炯明、廖恩煦与居正。四人桌上菜肴并未稍动,只在那里争论。
“中山先生的意思,还是希望你们能回去,”居正说的话,自己都觉得气息不够正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去袁,是恢复民国,其他的,都是能商量的。”
“中山先生?我看该称他总理了,或者总理也不恰当,称作摄理最贴切。”黄兴话里有些讽刺,却更多的是种痛伤,“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要我向孙文打指模宣誓效忠,绝无可能!不仅这个,连他那些乱七八糟自觉高民一等的党章,我也难以苟同!此事绝无商量!”
黄兴一番话,态度坚决,登时将居正噎住了。其实按本心,居正也不愿意来。他是精研过法律的人,那党章看起来像是西洋,其实字里行间,比之帝制更有过之。
居正长叹一声,登时低头不语。
一旁的廖恩煦见到居正受窘默然,知道黄兴不好劝动,华兴会终是离心,尤其是在辛亥革命之后。当年孙文坚决主张在两广起事,同盟会为此折损无数人手。其后华兴会抛开孙文,坚持己见在两湖经营,果然不过一年,便是辛亥功成,其后孙文做大总统,种种举措失尽人心,招致南国一片声讨,让袁之举,实是情势使然。其后党务便由华兴会接手,直到去岁宋教仁遇刺。故,廖恩煦两人此来檀香山,为的其实并不是黄兴,而是兴中会中的知兵之人。
廖恩煦看看坐在对面陈炯明,陈炯明坦然相视,廖恩煦心中有些捉摸不定,试探着劝道:“竞存,别人不理解总理的苦心,你还不理解吗?我们广东人,为了革命,流了多少血?远的不说,便是去岁反袁,二次革命,牺牲了多少同志?我们为什么会失败?还不是因为同盟会的约束不够,法令难行,各人自行其是!总理这次重组同盟会,要做什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这次我们严格仿照西洋的党制,改建中华革命党,加强对党人的约束,为的什么?为的是尽快重整力量,我们不能让同志们的血白流,不能让袁世凯那个独夫继续这样倒行逆施下去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陈炯明还未有什么表示,居正倒先皱起眉头,“仲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广东人革命,我们两湖人就没有流血吗?”
居正这一开口,别人还未怎的,旁边已有人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要说海外就是新鲜,今儿这事更是离奇,我活了这半辈子,倒没见过劝和的人不劝别人,自己先吵起来的。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党人风范?”
这话有些恶毒,连黄兴也觉得面上有些辣辣的,他抬眼过去,见开口的是杨度身旁的一个壮实汉子,瞧模样,应该是杨度的卫士。
“皙子,你要怎样?”黄兴冷冷问道。
“无他,我们不是来寻你的。”杨度只是略略看了这面一眼,“这里是檀香山,不是我们争斗之地。”
“你既知道,须管好你的人!”
“天下事,天下人说,”杨度冷冷的回道:“难道你们党人做的出来,旁人就说不得吗?”
眼看便是双方火气渐起,已经有些刀兵的意思,孙眉重重的咳嗽两声,“这里是檀香山,不是中华故土,那里才是驰骋之地。在这檀香山,还是休止这些口舌之争吧。”
孙眉一言既出,杨度与黄兴相互冷冷相看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头,再不说话。
风雨台上一时沉静,便听到乱雨打在玻璃之上,乒乒乓乓犹如马蹄飞踏,放眼看去,天野雨势如洗,青碧一片,古树冠盖层层,青山隐隐。
美景于前,让人忘忧。廖恩煦却难以忘忧。
“竞存,你究竟如何想?”
“还能如何?”陈炯明一声长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是逸仙。”
廖恩煦闻言大喜:“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们回去了?”
“仲恺,你误会了。”陈炯明摇摇头,眼光看向远处飞溅的水汁,“逸仙拟的党章上,明白写着所有党员,须绝对服从党魁,这一点,我绝难做到。别的不论,我只问你,自光绪三十一年来,孙逸仙可有几件让人信服的方略?”
陈炯明说着,神情像是想起过去不久的那场硝烟:“去岁南北之战是为的什么?为的是不让袁项城为所欲为,不让袁项城败坏民国之制。可如今逸仙在东京,已经先要做皇帝了!我不回去,不是我这一腔血已经冷了,是辛亥创建民国以来,我们开的恶例实在太多了,我我不想再跟着另一个恶例走下去,因为我不能,看着无数同志的血造出来的民国,就这样被生生毁掉!”
“竞存!”廖恩煦很是生气,右手指着陈炯明,直直颤抖,“你……”廖恩煦气的头脑一时发涨,想不出什么言语来,最后恨恨的说道:“真是一派胡言!你看看如今这民国,哪里还有半点民国的样子?若这是民国,若袁项城遵守法制,遁初会死吗?你能忍心,我廖仲恺不能忍心,也无法忍心,我廖仲恺,不会也不能让党人的血白流,共和必须要实现!”
廖恩煦话音一落,杨度鼻尖“哼”的一声,抬眼想要说话,见孙眉皱皱眉,便强自忍耐,不想一旁梁启超却开口说道:“公允的说,去岁是南方先兴兵乱制的。遁初之案,法官传召,连时任总理的赵秉钧都要乖乖到案陈词,若是循法而行,只怕真相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了!可怜去岁那无数性命无数血,本是不必的。”
“梁卓如!你什么意思?!”居正心中本就有火,见到昔日宿敌这么指鼻相责,顿时胸中怒气翻腾:“这么急着为你的主子辩护吗?”
“启超说话,但凭良心二字!”
“良心?你这三姓家奴,有的两个字,就是奴才!”
“够了!”孙眉一声暴喝:“这是在洪字酒楼!不是中华,也不是东京!”
“嗬嗬,争吧,吵吧,最好再拼个你死我活!”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忽然扬起,插入:“让那中华的万民,都陪你一块死个干净!”
众人顺声望去,见一个码头扛包工人,在那里喝的醉醺醺的,那人像是意识到众人的目光,扭头看来,黄兴顿时惊道:“蔡幼襄!你是蔡幼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蔡济民醉眼朦胧,扬眉翻眼扫了几人一眼,嗬嗬笑了几声,忽然伏在桌上,便哇哇的大哭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要如何做,便见蔡济民忽然拍案大叫:“拿纸笔来!”
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一个侍者早就捧着文房四宝候在旁边,听到叫声,便疾行几步,将这文房四宝放在桌上。
蔡济民歪头想了想,嗬嗬又笑了几声,抓起笔来,却在身旁雕木上写道:
“哀鸿遍地呼庚癸,
却是吾侪手造成;
满目疮痍犹未复,
伤心党派又相争。
澄清寰宇知何日?
担负忧愁累此生;
满腹牢骚无处泄,
借诗聊作不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