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随着温老太君的讲述,缓缓倒流。
那一年,爱子九龄外出途中,突遇强敌来袭,寡不敌众,不幸早逝。
整个藏剑山庄震怒,整个中原武林震动。
温九功亲带众人,为兄复仇,却原来对方不过是一群绿林悍匪,见财起意,痛下杀手,连温九龄的身份竟都不知。
一个乌龙,让藏剑山庄,让整个正道武林,陨了中流砥柱,世事无常至斯。
温九功并没有因着不知者无罪这一条,放过贼人。他们见财而生歹心,死有余辜。
他不在乎落下冷酷之名,执意用整个匪寨上百条悍匪的鲜血,祭奠兄长早逝的英灵。
可即便是如此,九龄也不会再回来了。
而她,痛不欲生。
九龄出殡那一日,有一年轻女子隐在人群之中前来吊唁。
她认出那是从前九龄曾带到她面前,苦苦哀求执意迎娶之人。
可那不过是一介烟花女子,她如何能同意?
九龄终是抵不过她的震怒坚拒,应允同这女子断绝了来往。
当时曾恼怒这女子迷惑了九龄的心,可是此刻九龄人已不在,再见她时已无怨恨,只剩叹息,她能来送九龄最后一程,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
早知道九龄那么快便离开,当日或许该允了这门亲事的,也好让他称心如意,了无遗憾。
只可惜,世事没有早知道。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她没有阻挠那女子的尾随,暗中吩咐管家,待到丧礼结束,备给她足够下半辈子生活的银两,让她能够安顿。
或许是因为悲伤过度,或许是因为虚弱过度,那女子竟在途中昏厥。
管家之前曾得她吩咐,自然无法坐视不理,便让人将那女子送回山庄,请了大夫诊治。
谁曾想这一诊治,竟诊出她已有孕在身,不足月余。
那女子听闻消息,怔怔然落下泪来,喃喃道,龄哥,龄哥,我总算替你留下一点骨血。
她又惊又喜,又不可置信,问,这是九龄的孩子?
那女子热泪长流,缓缓点头。
她找来随侍九龄的贴身小厮,证实了她的说法。
原来九龄虽迫于她的反对,表面上与那女子断得一干二净,实则还是舍不下她,暗中置了一处宅子,金屋藏娇,期望她有身孕之后,事情能够有所转圜。
如今得偿所愿,然而他已不在。
正是因着这个上天垂怜而留下的孩子,她重新振作,燃起了希望。
然则当事之时,藏剑山庄骤失庄主,正道武林骤失领袖,群龙无首,人心散乱。
各派势力明争暗斗,温家旁支血亲更是蠢蠢欲动。
藏剑山庄庄主之位世代单传于长房嫡长子,如今九龄早逝,膝下无子,此时心生觊觎,不过人性而已,毕竟藏剑山庄庄主之位,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和财富。
她自然不能任由藏剑山庄交到旁人手中,可是此刻九龄遗腹之子尚有数月方能降世,而那孩子亦有可能是女孩儿,时局和虎视眈眈的众人都不会容得她等那么久。
况且这个孩子之前并不为人所知,总难免有心之人会对他的身世上泼脏水,污蔑他非九龄所出,污蔑他不过是自己为了争权夺势临时找来的傀儡。
她绝不能让他承受这些,她要为他铺就一条坦途。
担心有人会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利,她让荆扬将消息封锁,煎熬心血,苦撑局面,亦苦思破局之道。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是温九功,亲自跪到了她的面前,直到今天,她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母亲,我知您自幼便不喜孩儿,然而大哥英年早逝,藏剑山庄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那便交到你手中,是吗?”
“不,”他斩钉截铁的说,“九功不过是暂时替大哥,替他未出世的孩子守着藏剑山庄罢了,待到那孩儿平安出世,长大成人,我便将庄主之位归还给他。”
这或许是当时可以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即便他不做如此提议,她所选择的,或许也仍然是他。
她虽不喜这个儿子,然则他的身体里,毕竟流着丈夫的血脉。
所以她力排众议,也拒绝了温家旁系以及娘家人要过继孩儿给自己为子的提议,强势推温九功坐上了庄主之位。
要他立下重誓,待九龄的孩儿出世,若是男孩,等那孩子长大之后,便将庄主之位让出。
他立了。
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
即便不是,她也并不担心,她从不做无把握之事,自然留了后手可制约他。不怕他到时不让。
藏风剑诀最后三招,她始终没有教给他,为的就是防他异心。
藏剑山庄庄主,岂能不会藏风剑法?
为了名正言顺,为了声誉不坠,他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他本就是个最重名声之人。这些年来,知道旧事的老人纷纷故去,他便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再提起,只一意奉她为母,以全世人眼中名正言顺的嫡出身份。
自己娘家虽不若藏剑山庄那般显赫,却也是名门望族,而她本人在江湖之中亦有不弱的影响力和话语权。
如若等到九龄孩儿可堪大任之时,温九功反悔不肯退让,她便将这一切公诸天下,公道自在人心,她不信他还坐得稳藏剑山庄庄主之位。
可是,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却是那女子。
其实一早已知道,她绝非九龄佳配。自己当初之所以坚决不允九龄娶她进门,除了她的身份外,更因为看到了她掩藏在柔弱外表下的野心。
九功初继藏剑山庄庄主之位没有多久,她便提出,要嫁他为妻,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样,她腹中的孩子便是藏剑山庄名正言顺的下任庄主,不会遭人指点诟病。
自己自然是震怒不允,而那女人竟然以腹中孩子相要挟,扬言若不能达成所愿,宁愿与这孩子一起去死。
她并不相信她是为了孩子考虑,似她那等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爱慕虚荣,贪恋权势不过本性。
藏剑山庄庄主夫人之位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又怎会不动心?
可恨的是,她所要挟的,确是自己此生唯一的软肋,所以不管如何震怒,如何愤恨,如何不甘不齿不愿,亦还是不能不答应。
也不是没有想过待她生下孩儿后便要了她的命,其实九功在答应娶她之时便已向自己表明心迹,提到了这一点。可是,她终是不愿孙儿一出世便失去母亲,哪怕这个母亲实在不配为人母。她也不愿有朝一日,孙儿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是死于祖母之手,那对一个孩子而言将是难以弥补的巨大伤害。
只是,她虽饶了她的性命,却也万万不能放心将孩子留给那样的人养育照顾。所以孙儿甫一降生,她便将他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不假人手。
而因着这件丑事,她也越发不能将温恕的身世公诸天下。
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这女人是怀着九龄的孩子再嫁九功,那藏剑山庄还有何颜面在武林立足?便是九龄和阿恕,也将被她牵连抹黑,受尽世人耻笑。
所以她终是忍了下来,即便是以温九功之子的身份,只要阿恕能顺顺当当承藏剑山庄庄主之位,只要他在心中不忘生父,也就够了。
而温九功,所言,所行,所做,所为,也并无任何不是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做得很好了。
他将藏剑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年声誉只升不坠;他处处以自己为尊,仁孝之名天下皆知;他对待阿恕亦是很好,甚至好过那孩子的亲生母亲。
事情仿佛正向着事先约定好的,亦是她所期盼着的方向发展。
哪怕后来随着温靖及温晴的陆续降生,温九功逐渐坐稳藏剑山庄庄主之位,大权在握,日理万机,他对阿恕的关注疼爱越来越少,她都还在为他开脱,只道他忙,只道人性如此,便是自己当年,也是做不到视如己出的,又怎能强求于他?
况且阿恕还太小,她只能等,只能忍。
其实自己也并不十分担心。
他对她仍然恭孝有加。
为着藏风剑诀最后三招,为着世人眼中忠孝仁义的名侠形象,他必当如此。
一旦她离奇离世,而他却始终不会藏风剑法,实在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更何况,她一早便有防备之心,又如何能让他轻易下手,在她死之前,必留后手将这个秘密普告天下,到时,等着他的,便只有身败名裂一途。
温九功自然也知道,他不会傻到去冒险。
她赌的从来不是人性本善,而是利害时局。
直到那一日,那一日温九功寿辰,阿恕为讨他欢心,瞒着众人苦练藏风剑法,当庭舞出,剑若游龙,众人惊叹不已,而她不经意的一回眸,却发现,温九功的眼中,分分明明,有杀意一闪而逝。
那是她第一次惊觉,他虽奈何不了自己,可对阿恕,却实无太多顾忌。
也开始正视,开始怀疑,或许他的野心潜藏在隐忍的表象之下,他如今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麻痹她,不过是在同她慢慢熬时间,待她去后,他便能随心所欲。
自那日之后,她便开始日夜警惕,暗中筹谋,而他亦没有任何不当之举,似是不察。
终于寻了一个时机,备下万全之局,向他重提旧事。
他没有丝毫推诿不甘,亦不在意阿恕其实仍显稚嫩,当即同意将藏剑山庄庄主之位让出。
他找来阿恕,语气平静对他开口道,你祖母命我让出藏剑山庄庄主之位,换你接任,你准备一下,我明日便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人到藏剑山庄见证新庄主继任之礼。
如今想来,他之所以会那样说,是料定了阿恕断不会接受这样的提议。
果然,那孩子当场便跪下坚拒不受,当夜便离开了藏剑山庄。
自此常年浪迹天涯,藏拙天下。
他是如此看重他们,却换不来他们同样的真心相待。
他们始终不喜他,防备他,算计他。
从未有一日,将他视为骨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