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步辇从林语筝面前缓缓而过,赵辰南和苏婉柔的影子将瘦小的自己完全笼罩,林语筝很想就这样大步冲上去,一掌刮向苏婉柔的脸,揭开她的真面目,可她的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内心的冲动。她低着头,任由指尖掐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了一地,但这种痛,与自己内心的痛想比,还轻的多。
林语筝抬起头,看着步辇消失的宫道的拐弯处,咽下自己的眼泪。
景仁宫馨梦阁,庄清语的居所,白色帷幔高悬,香案之上摆有香炉、供品、长明灯。紫檀木灵位,上书:恭顺温贤德贵妃。
庄清语早已被人梳洗装扮妥帖,躺在供桌之后的金丝楠木棺椁之中,棺椁之后,还摆有四个装着随葬品的大紫檀木嵌百宝箱子,皆用铜锁锁住,贴上了封条。
两个穿着缟素的宫女,正低头烧着冥纸,脸上神色木然。见林语筝进来,只微微点头行礼,林语筝见她们神色倦怠,便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你们主子好好说几句话。”
宫女领命起身,怜竹上前,替林语筝点了一支香,递到她手中。林语筝双膝跪在锦缎包裹的跪垫之上,正视庄清语的灵位,心中默然道:“庄婕妤,我今日来是要向你请罪的,第一,我不是你当日许下约定之人,断不能帮你完成那约定,只怕不能让你含笑九泉了;第二,对于你的厚爱,恕语筝愚钝,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让你觉得我可以独步后宫,但承你吉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只管将你我约定托梦于我,我定当帮你完成。”
上罢香烛,将大悲咒尽数烧给了庄清语,林语筝方才起身,左右打量了一下这灵堂的布置,她进宫三年,宫中虽没有死过什么高位,但正三品的婕妤也去过几个,以庄清语这灵堂布置,分明已经超出了三品婕妤的旧制,单凭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已是皇贵妃的礼制。
林语筝低眉,绕过香案,走到棺材的侧面,只见棺材盖已经上铆,只留有头部一窄条小间隙,倒像是快要出殡时的摆位。
林语筝正疑惑,见早上前来为自己送锦盒的玉兰从殿外进来,便随口问道:“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出殡?”
玉兰低头,乌黑的长发被白素所裹,只露出一双哭红肿的眼睛,小声抽噎着道:“皇上说这天气渐热了,不好摆,明日正好是钦天监占的黄道吉日,说是要早些让婕妤娘娘入土为安。”
林语筝叹道:“也罢,早些入土为安的好,难为皇上还记挂着,姐姐也瞑目了。”正要转身,却见玉兰手中似握着一个东西,脸上略有隐忍恐惧之色。
林语筝垂眸问道:“你手中拿着什么?”
玉兰吓了一跳,忙下跪,将手中的东西摊开,原是一枚水润欲滴的翡翠扳指。
林语筝瞥了一眼便道:“你主子都去了,你伺候她那么多年,拿她一两样东西,想必她也不会计较。”
玉兰忙蹙眉道:“回林更衣,这玉扳指,不是奴婢要私藏了的。”她说着,两行热泪又顺着干涩的眼角流下:“这是主子生前最爱的玉扳指,奴婢想着,还是让主子路上带着,到了下面,还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吃用,总归是舒坦些。”
林语筝倒不知这玉兰如此忠心,心中顿时感叹,又想起了怜星,顿生不忍之心,便道:“既如此,那就放入娘娘随葬品之中吧。”
玉兰道:“刚刚皇上来过,赐了主子三箱随葬品,加之平日主子常用的物件总计一箱,都已经打了封条封死。”
林语筝会意,便道:“既如此,棺椁还未封死,不如就放在你家主子身边吧。”
玉兰带着几分惧色,又带着几分愧疚,只低头道:“奴婢……奴婢想起主子那惨死的模样,不敢……不敢……林更衣你跟我家主子相知一场,不知能否……”
怜竹一听,瞪大了眼道:“不行不行,这种事情怎么能叫我们主子做呢。”
玉兰应有愧意,也不吱声,倒是林语筝接过了那玉扳指,递到怜竹面前道:“那……我不做,你来?”
怜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一张小脸吓的毫无血色,带着哭腔道:“主子……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
林语筝深吸一口气,强压这自己心头的一些惧意,走到那棺材跟前,缓缓道:“姐姐,难得你的奴婢记挂着你,还念着你身前喜欢的东西,妹妹我这就把她送到你枕边,你不必惊慌。”
林语筝手握着玉扳指,冰凉的感觉从手心缓缓蔓延,一直延伸到脊背,她的臂膀慢慢的探入棺材之内,额际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所触之处皆是锦缎织就,爽滑如丝,庄清语安然的躺在棺材只内,毫无半点动静。(若是真有动静,那才吓死人呢!)
林语筝小心探到那方枕之后,将玉扳指往枕下送进去,放长舒了一口气,抬手之间,腕上的银镯却勾起一方锦被。林语筝心下一惊,眉宇微蹙,后背已是一身冷汗,她只得强作镇定的转过手腕,将那勾住的锦被扯下,重新复在庄清语的面上。
此番做完,林语筝已觉得自己仿若虚脱一般,怜竹上前扶住林语筝,轻声问道:“主子,你没事吧?”
林语筝摆摆手道:“没事,只望没有惊道庄婕妤才是。”
玉兰跪下哭道:“林更衣,过了明日,这凝紫楼的宫女就要被分到别处了,林更衣若是肯收留奴婢,奴婢愿做牛做马,一辈子服侍您。”
林语筝低眉瞥了一眼玉兰,的确是个好姑娘,跟着不受宠的庄清语这么多年,还能始终护住如一,比起现在斜阳斋的春雨春雪,倒是可靠不少。
林语筝想了想道:“我毕竟只是一个末等更衣,安宫中礼制,也只因有两个宫女伺候着,如今已是皇后娘娘恩典,多赐了一个宫女给我,你要到我这边,只怕目前还不宜开口,不过既然你家主子死前对我有厚望,我自不会负了她的意,待我高升之日,必是你到我身边之时。”
玉兰听了此话,忍住了哭腔,默默点头谢了恩。
第三十章
从凝紫楼回来,林语筝便觉得身体不适,头昏昏沉沉,怜竹服侍她睡下,又不放心,只好在碧纱橱外的软榻上讲究了一晚。
第二日到了晌午,也不见林语筝起身,撩开帐子,才发现她依然睡着,却是不怎么安稳,额际渗着细密的汗珠,再低头一看,手心处几道於痕,血肉外翻,因昨日回来的晚了,林语筝也说乏了,便不曾被自己发觉。
怜竹探了探林语筝的额头,这还了得,竟是烫的她指尖都觉发麻,怜竹忙道:“春雨,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春雪,打盆冷水来,主子身上正发热呢。”
春雨见林语筝病了,心里也七上八下,昨夜林语筝夜访凝紫楼,该不会是撞到了什么脏东西,早就知道这宫里煞气大,半夜三更的,她一个人是决计不敢乱跑的,尤其是在咸福宫外见到了那蒙面女子之后。
春雨一路想着都觉心寒,到太医院时,正是午时十分,一圈子太监正围在一起吃饭,听春雨说是长春宫的一个更衣病了,谁都不放在心上,只道:“这会儿正午休呢,你在外面候着吧,几位太医才出诊回来,自然是要先休息一会儿的。”
春雨气的直跺脚,又不敢跟他们置气,太医院的太监,虽没什么权势,但在这宫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在所难免,早晚还落到他们手中。春雨咬咬牙,急的直跺脚。
杜云泽从永寿宫为梁昭容请脉回来,这几个月的调理总算卓有成效,梁昭容脉象已无碍,应该不至影响生育,杜云泽心情不差,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递给小季子道:“去膳房弄几个小菜,今天中午我们喝一杯。”
小季子笑得一张脸乐开了花,背着杜云泽的药箱道:“好嘞,奴才这就去。”
杜云泽道:“把药箱给我,你背着个药箱到处跑,仔细总管看见了,又挨板子。”
小季子憨然一笑,忙恭敬的递上了药箱,自己屁颠屁颠的往御膳房去了。
杜云泽信步踱回太医院,连日的阴霾褪尽,天气放晴,御花园的荷花正开的如火如荼,杜云泽一边赏花,一边行走,荷叶田田,红莲盛放,在夏风中微微颔首,那摇曳的红莲忽然化成一个女子清丽的眉目,杜云泽胸口一滞,转身之际却被一个浅绿色身影撞了一下,兀自退后了几步。
那女子哎哟一声跌在了地上,低眉间杜云泽方看清了她红肿的双眸,女子见了他,委屈更胜,跪走上前抓住杜云泽一片衣襟,泣道:“杜太医,总算找到你了,快去救救林更衣吧。”
杜云泽皱眉,一时想不起这宫女是谁,正欲开口相问时,便听她道:“奴婢是斜阳斋的宫女,奴婢的主子……主子是林更衣,前两日主子发病,还是杜太医去诊治的,那时候奴婢正巧不在。”
杜云泽哦了一声,心道:这林更衣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前两日还精神抖索,脱得一丝不挂立于人前,想到这里,杜云泽的脸不禁泛起一丝微红。
“怎么?难道你家主子又旧病复发了?”杜云泽急忙掩饰道,话语中不乏一丝戏谑。
“不……不是……我家主子浑身发烫,昨日庄婕妤没了,我家主子半夜去吊唁了回来就睡了,今儿一早也没起身,刚怜竹进房一看,主子烧的厉害,神志不清。”春雨半带着哭腔把话讲完,又忍不住道:“可怜太医院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一听主子只是一个末品的更衣,谁也不愿意来,奴婢也是听后进门的小太监说,你正在回太医院的路上,才一路迎了过来。”
杜云泽听的林语筝病了,也说不清心里究竟什么滋味,这后宫尔虞我诈的人太多,今天这个嫔妃称病,明天那个贵人染疾,无非都是后宫争宠的把戏,不过既然已经指使了下人来延请太医,总还是要过去一下的。杜云泽这么一想,心里便觉得舒坦了不少。
斜阳斋的秋千架子上,躺着几朵残花,想来是多时没有人坐了,杜云泽步入林语筝卧房,一股发霉的味道渐入鼻息,这几日正是梅雨,斜阳斋年久失修,竟是好多地方都犯起了霉花。
怜竹见杜云泽来了,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忙支起了帐子,让杜云泽坐到林语筝的床边。
杜云泽低眉一看,林语筝面颊酡红,嘴唇干裂,下眼睑一片乌青,额头上虽敷着汗巾,但还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杜云泽取下汗巾递给怜竹,伸手用指腹探了探她额际的温度,不禁略蹙眉。
杜云泽从药箱中取出药枕,放在床铺之上,怜竹会意,将林语筝手从素色花被从拿出,翻开手腕时,掌心四个半月形指纹依旧渗着血丝,触目惊心。
杜云泽不及思索道:“这……是怎么回事?”
怜竹退后两步,低眉回道:“奴婢也不清楚,昨日奴婢伺候主子洗漱时,还是好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伤的。”
杜云泽摇了摇头,也不在追问,只道:“去打一盆干净的清水来。”
怜竹领了命端来清水,杜云泽用纱布浸了水,小心翼翼的将林语筝两只手心摊开,细细擦过后,又上了药包扎好了,做完这些尚且不够,他弯腰,在案几旁的药箱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把修指甲的小刀,借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将林语筝那两排嵌着干涸血迹,还留有一半丹蔻的指甲给修剪了个干净。
“你家主子高烧不退是因受了风寒,且身上有伤口,火热毒邪上涌,外加之肝气郁结,伤心过度,急火攻心,数症迸发,所以来势汹汹。”杜云泽收起医具,低头写起药方,心道:加之前几日为掩人耳目,开的几贴失心疯的药方里面,也正好有几味上火的药,所以才会一下子这么严重。
杜云泽叹了口气道:“治失心疯的药剂,可以暂时停一停,两种汤药药理不同,有相克之处,不能同时服用。”
杜云泽写好了药方,将它交给在一旁候着的春雨,扭头看了眼床上所躺之人,只觉得她时而像一只尖锐的刺猬,时而又是狡猾多变的狐狸,时而比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狗小猫还可怜几分,时而又如枝头的金丝雀,明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