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并没被李祖继纠缠多久。
他与芳期会合时,立时就被通报了喜讯,芳期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仍在雀跃,扶着晏迟的手臂滔滔不绝:“多亏了辛郎,一番话打消了姨祖母对你的成见,今日姨祖母还要去访友,就先走了一步,没来得及当面邀请你,我们在年前应当能抽出时间去拜会,到时候叫了阿瑗,带上几壶好酒,我来下厨,对了当然也要约上辛郎兄弟二人,我跟你说,姨祖母也可喜欢象碁了,回回去西楼居,都会邀我对局,不过我仍然输多赢少。
我想想啊,晏郎首次拜会姨祖母,虽说姨祖母不拘小节,不过晏郎也应当备一份礼,肯定不能是金银之物,得投姨祖母喜好,要不咱们亲手造两盆盆景,这样的礼姨祖母才不会拒绝。咱们还该约上阿皎两个,姨祖母也喜欢阿皎,那日好好在西楼居热闹一日。”
晏迟看着兴致勃勃的小女子,身体往她那边一靠:“姨祖母愿意让我去西楼居,你就这么兴奋?是因你的夫婿终于能得你敬仰的长辈认同了,所以如释重负?看来我真是无用啊,让夫人过去承担了老大的压力,应该早点取悦姨祖母的,太不主动了。”
错了该怎么办?
晏迟探身就是一吻,但这回浅尝辄止。
“时日你来安排确定吧,下昼回去我们就动手造盆景,辛九郎可以请上,辛遥之就不用了,他早前还跟我说他又得出趟公差,年前赶不赶得回都不确定,我想我们既然要去拜访姨祖母,不如干脆就在无情苑住上些时日,到岁除日再回内城也不要紧。”晏迟提议。
芳期暂时才抛开吃喝玩乐的事:“那个李祖继,晏郎就撇开不用管了?他到底要不要紧?”
“他的杀伐术不要紧,也只不过是才摸到一些法门,以他现在的功力,应当必须先造成人失知觉,才能通过杀伐术抽纳人的体内阳气,我才十二、三岁就远比他能耐了。”晏迟道:“说穿了杀伐术,之所以能够造成杀伤人命,其实是通过杀伐阵,利用阴器凶物摧毁人的神智控制人的行动,除上外物,必不可少的技能是能够控制别人的神智。
李祖继现在甚至不能辩悉我的气机,否则他应当清楚我现在并没有再练道功心法,修不成长生,我的卜断之术其实不是借助道家内修,完全有耐钟离师所创的独一法门,我并不能助他修成长生之道,他对我就不会像在似的敬畏。
他的杀伐术,只能伤损普通人,还必须在普通人不能用意识反抗的情况下达成目的,对我们并不能造成威胁,不过这人既已摸到了法门,这样放着到底是个隐患,等过了这一歇,收拾了周全,我还是得想办法把他斩草除根。”
芳期对于道术玄法本就是一窍不通,听晏迟说不要紧她也就相信了,没留意晏迟眼底缓缓滑过的计较之色,眉宇间也似有阴沉聚积。
晏迟是真的没再去过祛罢宫。
嶂间散人当然也不再有那厚颜仍去祛罢宫糊弄信众借机造势,他有些着慌晏迟如此笃断卫、夏之间不可能会生变乱,担心的事乃晏迟是否真早有了准备挫毁辽国刺杀大长公主的阴谋,周全却不相信晏迟真能料事如神,就连南宗派遣来临安城的另一位道长孙九华,也不相信晏迟确有占断天机的本事。
“连本门师宗,百十一高寿,入道修行九十余载,尚且不能断测福凶祸吉,更遑论社稷之运?且师宗察天象确有荧惑犯冲之兆,天下又怎会太平?帝陵崩,祭庙毁,御侧也确然有宠臣奸馋,件件事态皆依星相伏祸,晏无端无非是遵从于御令,方才矢口否认。”孙九华眼中,和他南宗师宗相比,不足而立之年的晏迟与乳臭小儿无异,或许确然因为相随钟离矶这世外高人学了些风水勘舆,阴阳八卦,可就凭这满打满算仅仅二十年的修行,怎么可能占断得了天机国运?
一个人的生死祸福尚且会随时运更转,更何况关系社稷国祚的天机莫测?往往是一件小事的改变,就将引起运道的颠覆,这不同于注定发生的天灾,不会因为人力改变,谁能保证测断?
孙九华的话其实确有道理,晏迟也的确没那大能耐占断天机,铁口直断社稷的兴亡,国运的盛衰,但孙九华没料到的是晏迟在钟离矶那里学到的,风水勘舆、阴阳八卦还是其次,他最用心的其实是各种阴诡权谋之术,且所有的局,其实是晏迟一手布成,唯一利用的所谓“天机”,无非是真有星相的异变罢了。
天下能观星相者不独一人,空口白牙说什么荧惑犯枢是会被拆穿的。
周全又太过依赖辽廷,认为辽帝无所不能,必然会利用好这一时机,刺杀万仪大长公主嫁祸给当今天子,天子为什么要这样干?这很好理解,因为羿栩弑父,天降灾异,他饱受质疑,所以忌惮先帝唯一的胞妹万仪大长公主会替兄报仇,利用她如今是西夏王后的权威,说服西夏王廷发兵讨伐弑父之逆子,羿栩决定先下手为强,暗派刺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但就算夏、辽联手,夹攻大卫,周全认为只要自己推翻了羿栩及时夺得主政大权,只要遵守承诺赔款,相助辽国侵吞西夏,就仍能与辽国共治天下,保得大卫偏安江南。
因为夏与辽接壤,比卫国对辽国的威胁其实更大。
周全忽视了实力大增的辽国,是绝对不会再与卫国共治天下这一事实,并不是他蠢笨没有大局观,而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眼睛,他想活,想继续荣华富贵,就必须趁此天赐良机起事,他只有先活下来,才有继续着眼大局的基础和必要。
而祛罢宫事件,李祖继的倒戈,晏迟直接与嶂间散人对峙,无疑让周全必须提前起事,也得争取更多的舆论,等到万仪长公主的死讯传开,西夏起兵宣战,满临安的百姓都将质疑羿栩,群情汹涌,里应外合,确保起事大功告成,废羿栩,立羿均为帝,太后临朝,他周全担任宰执。
起事必不可少的条件是利用内卫,周全也已经成功笼络了一人。
大卫负责执掌宫禁、周庐宿卫的机构称皇城司,同时皇城司还有一项职责是刺探情报,现而今刺探情报几部察子,是为司马修统管,而执掌宫禁的亲从官及亲事官等,他们虽然绝大多数都是羿栩心腹,不过部下的都头,那就不能都是天子死忠了,其中有个叫卜谨优的都头,就因利益所动相信了周全的巧舌如簧,签下血书誓称助他起事。
这卜谨优在皇城司已经有十余载的资历,虽贪财,却不吝啬,因他使钱大方,人缘自来不错,卜谨优甚有自信只要周全运作得当,当禁宫之外群情激愤,禁宫之内人心浮动,他就能够发挥人格魅力,游说更多的都头加入起事,只要及时控制了天子,废立之事便将大功告成。
于是接下来,随着新岁的临近,市井间渐渐滋生了更有针对性的传言。
当今天子因有龙阳之好,且独子夭丧,先帝遂生易储的念头,天子弑父,偷换遗旨,嫁祸清河王,如愿篡位,不过先帝阴灵不安于泉下,因此造成帝陵崩祭庙毁的厄兆,提醒臣民,当今天子乃弑父弑君大逆不道,由他占据帝位,必将造成兵乱四起、社稷崩亡,而权臣司马权、晏迟等等,皆为弑君之逆臣。
这一年新岁,似乎注定临安城会笼罩在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中,而随着这些传言四起,以周全为首的官员也加紧了弹劾,力逼天子重惩严办刺杀程钟南的凶手周途疏及冼峰,程钟南的妻室费氏,甚至还往丽正门前敲了一回登闻鼓,而程钟南因为早年将奸/辱母婢的儿子亲自送上刑场一事,也使他受到了不少百姓的尊崇,又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舆情渐渐对周途疏心生敌意。
不管会不会有更大的殃劫,确定的是周途疏受到惩处就能让不少人安心,让不少人的怒火平息,出于利弊权衡,连不少并非周全同党的官员,都觉得周途疏不宜再留在朝堂,留在君主身侧,或贬黜,至少也应当外放。
但皇帝面对这些山高般的弹劾,汹涌的质疑,无动于衷。
这不是一个君王理智的做法。
越来越多的人都相信周途疏的确是君王的男宠,因为相信了这一件事,难免就觉得嶂间散人的卜断恐怕确为天机,无论是徐宰执,还是齐次辅,此段时间皆有僚属私下请见表达担忧。
又连徐明溪,最近也听了不少这样那样的说法和意见,竟然都产生了动摇,这天对祖父表示了担忧,觉着天子不应再将周途疏留在朝堂。
“虽说所谓的男色惑主社稷将崩必为谤辞,不过周途疏应当确为……阿翁应当谏言官家,远奸侫平物议……”
他越说越结巴,因为发觉不管是父亲、叔父,还是兄长,看着他的目光仿佛都充满了责备和无奈。
肯定是说错了话。
“二郎,你说的话其实无错。”徐准却没有谴责孙儿,但他也没让徐明溪继续发表见解:“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虽说不算为君王者必忌之行,论来帝王私隐,只要不损社稷,无害国祚,臣子不应妄议更不应诽谴,可君王不该许男宠以官位,许癖交干预朝政。此风一举,难免会有取巧投机之徒或辟癖交之途,或趋癖交之势,牟取权位造成不良争夺。
可眼下周途疏一事,你当知道不是如此简单。有奸党,欲利用官家这一疏错,掀阖墙之争,所以官家即便驱离周途疏,其实不能平息物议。”
徐明溪受到了祖父的鼓励,又找回了几分自信,他决定把心中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没把话出口,徐准却伸手往下一压,阻止了他的畅所欲言。